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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和解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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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加根确立了这个暑假的主要目标,那就是保证女儿吃饱、睡足、玩好,免受蚊子叮、虫子咬,治好她身上的痱子、疖子和红疙瘩。

隔壁住着程芸和乐乐母女俩。

程彩清带着欢欢去哈尔滨了,据说是去探望在那里打工的亲戚。程芸会骑自行车,但不敢带人。因此很少看见她去花园镇,也不知她们母女俩一日三餐是如何解决的。

偌大个学校,只住着两户人家,只有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子,程芸有时感到寂寞,觉得乐乐太孤单,就拿出家里的玩具,或者饼干之类的吃食,引诱隔壁的小欣欣,和他们家的乐乐玩儿。

看到程芸的这种举动,王加根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女儿。后来想到欢欢不在学校,乐乐尚小,不会欺负欣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欣欣去隔壁。

天气太热了!欣欣身上长满了痱子、疖子和红疙瘩,没有一块光滑的地方。洗澡时,王加根总是把她泡在脚盆里,用温水反复地擦洗。欣欣特别喜欢洗澡,一入脚盆,便站在里面又蹦又跳。坐在盆里也不老实,双手不停地拍水,搞得地面一片汪洋。直到热水变成凉水,王加根再把女儿从脚盆里面拔起来,用干浴巾一裹,扔到床上,从头到脚给她擦“老马入和”冰片粉。直到把她擦成个“白娃娃”,再放下蚊帐,用蒲扇赶走蚊子,打开落地电风扇,对着帐子里面吹。

有一天,半夜里突然下雨了。

天气转凉,而电扇还在呼呼地转。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王加根迷迷糊糊中听到“哗啦”一声响,又闻到一股臭味。

拉开电灯一看,欣欣拉粑粑了,床上到处都是黄色的稀屎。

他赶紧抱起女儿,先用尿布擦她身上的脏物,再把开水瓶里的热水倒入脚盆,用塑料桶里的冷水兑成温水,然后把她放在脚盆里清洗。整个洗的过程中,欣欣一直闭着眼睛,没有睡醒。全部洗完后,她才睁开眼睛,瞄了瞄爸爸,又很快闭上眼睛,随爸爸怎么去弄。

王加根把她洗干净之后,用浴巾裹起来抱在怀里,面对席子上那一长条稀屎,不知所措。用卫生纸擦,恐怕一卷都不够,还未必能够擦干净;掀掉席子吧,又没地方冲洗。

犹豫了一会儿,他把欣欣放进小摇车里躺着,找来一条旧毛巾,在脚盆里打湿,用湿毛巾清理床上的稀屎。他一把一把地抓起来,捧到大门外面,先在屋檐下的积水处摆洗,再在脚盆里的洗澡水里搓一下。来来往往跑了好几个回合,才把席子上的稀屎清理干净。

他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重新把欣欣抱到床上,然后挨着女儿躺下。十几分钟后,正当他快入睡的时候,又听到“哗啦”一声……拉开电灯,看见毛巾被和席子上到处是金黄色的稀屎,又弄脏了。

他哭笑不得,只得把毛巾被和席子掀到地上,选择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让欣欣继续睡觉。

欣欣倒安逸,拉完就睡,而且睡得还挺香,根本不管大人忙上忙下、忙进忙出、忙前忙后地折腾。

天亮后,王加根强行端屎端尿,又给欣欣洗了一个澡。收拾干净后,把前一天的剩菜、剩饭、剩粥倒在锅里,加水一煮,马马虎虎地吃过“汤饭”,就抱着女儿去花园区卫生院。

经诊断,医生说欣欣是着凉了,肠胃出了问题。打了庆大霉素针剂,开了午时茶、氯霉素药粉和两种药丸。

回家之后,王加根严格遵照医嘱给欣欣喂药,并控制她的饮食。

整个上午,无论她怎么哭闹,都不给东西她吃。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让她喝了一点儿冲的奶粉。

晚上睡觉时,欣欣两眼含泪,梦中仍然是一脸的委屈。

看着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瞅着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摸着她明显消瘦了的小脸蛋儿,王加根心如刀绞,泪水漫出了眼眶。

“老天爷啊!我的童年够不幸的了,你怎么还要让这种不幸延续到我的下一代身上呢?”

王加根挨着女儿躺下,头枕着双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聆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满脑子都是闹心的事情。

本来,他是想好了拿到大专文凭后,就去找花园区教育组长刘福民,要求调往桥西中学。全区二十多所中学里面,只有桥西中学离花园镇最近,方便送欣欣上幼儿园。

他和方红梅商量过好几次,把调入桥西中学作为奋斗目标——主要还是为孩子着想。可是,自学考试又增加了一门课程,他没有拿到大专文凭,便失去了向教育组领导提要求的资本。就算下次考试《逻辑学》能够顺利过关,拿文凭也是明年的事情。而方红梅本科毕业的时间更晚,必须等到一九八九年。

唉!即使他们夫妻二人都拿到了大学文凭,能不能调动工作也很难说。刘福民这个老狐狸,既势利又刁钻,何况王加根在襄花小学教书时,还把他给得罪了。如果没有他儿子偷钱买小人书那档子事,王加根很可能随襄花小学“戴帽儿”初中直接去了桥西中学。

这都是命。

命里活该他有这么一劫,注定他与桥西中学无缘。

教育系统内部调动这么难,而想离开教育界,去其他单位或部门发展,那更是难上加难。

王加根孜孜以求的文学创作,一直没什么起色。那篇花一年多时间完成的中篇小说《房子儿子》,又被杂志社退回来了。

读过编辑应付差事的评语,他感到特别的失望和伤心。写这部四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他不知熬了多少夜,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换来的却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肯定,然后被“温柔一刀”地枪毙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未必我真的不是搞文学的料子?不能说我不努力,不能说我不勤奋,与别人的差距究竟在哪儿呢?接二连三的失败究竟是什么原因?为提高写作能力,能够想的办法我都想了,可以做的我都做了。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就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呢?

参加自学考试期间,他系统地学过文学理论知识,通览外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并熟记或背诵了其中一些脍炙人口的篇目。为积累素材,他坚持不懈地写日记、写读书笔记,到花园镇文化馆和孝天市师范学校图书室借书看,浏览报刊,摘抄精彩片段。学校的旧报纸总是被他收集起来,查找有用的资料,用小剪刀裁剪下来,分门别类地粘贴在一起。平常日子,只要大脑中闪现出亮点或火花,他都会不失时机地用文字记录出来。形式不拘一格,或诗歌,或散文,或随笔,或小说。

为检验作品的感染力和效果,他还经常在学生面前朗读自己的作品。每次朗读时,教室里总是出奇的安静。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学生们时而喜笑颜开,时而伤心落泪,时而叹息声一片,时而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喜欢听王老师的小说。只要一看到他拿着手稿走上讲台,教室里就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学生们如此喜欢的东西,怎么就得不到编辑的赏识呢?

与王加根有相同遭遇的文学爱好者还不少,他们有的把原因归咎于社会风气不正,认为文章发表不了是因为没有拉关系、走后门,没有请客送礼;有的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生活过于平淡,难以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吸引不了编辑的眼球,因此得出“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的结论;有的认为自己没有文学创作的天赋,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气候……于是,他们开始转向写通讯报道,写政论性文章,热衷于组建文学社团,寻求成功的捷径。当然,更多的人放弃了写作,或从商,或从政,或沉溺于扑克麻将,或游手好闲。

王加根之所以还在坚持,是因为他把写作当成事业,而不是追逐名利的工具。另外,也是在兑现他对爱情的承诺。与方红梅恋爱时,他曾信誓旦旦,要在文学创作上弄出点儿名堂。方红梅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他,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中了他这方面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实现诺言,那就无异于一个“爱情骗子”。他不改初心的动力,还有一部分是来源于他的学生。那一双双满含钦佩、羡慕和崇拜的眼神,那一句句略显幼稚的评语,使他一直觉得离成功不会太远,告诫自己绝不能半途而废。只要再咬着牙坚持一会儿,再努一把力,也许就会迎来黎明的曙光。

文凭没拿到,可以继续考;作品难发表,可以坚持写。最大的问题是,时间不等人。欣欣一天天长大,已经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牌坊中学离花园镇那么远,附近又没有幼儿园。怎么办?未必一直把欣欣关在这孤庙一样的校园里,让她在没有小伙伴的大人王国里长大?这样对孩子的成长肯定不利啊!

“去找你妈!送欣欣去保定上幼儿园。”方红梅曾经这样提议。

王加根没有做声。

自结婚之后,他已经两年多没有与母亲联系。母子关系闹得那么缰,彼此都不愿意向对方低头。他怎么可能再去求白素珍呢?况且,就算他提出这种要求,白素珍也未必会答应。

“俗话说得好,嫌子不嫌孙。”方红梅继续论证自己的观点,“不管怎么讲,欣欣总是她的亲孙女吧!孩子从小到大,她没有尽一天当奶奶的责任。我们现在又无路可走,她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王加根没办法反驳,也没答应去保定,连信也没有给母亲写。

他抹不开脸面,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去求白素珍。

……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闪电和雷鸣。借着闪电的亮光,王加根凝视着睡梦中的女儿,泪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床单上。

离下半程补课开始还有十二天,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去一趟保定吧!王厚义、胡月娥和岳父母都指望不上,现在只有白素珍具备那条件,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呢?说不定母亲动了恻隐之心,会同意帮我们带欣欣,让她在保定上幼儿园。

什么脸面不脸面!是脸面重要?还是女儿的前途重要?

有了欣欣之后,王加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养儿育女的不易,能够理解父母对子女的含辛茹苦。父母因为脾气不好,有可能情绪失控,伤害子女,但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绝对没有坏心。自觉不自觉中,他开始原谅白素珍过去的一些做法和行为,不再对她全盘否定,也不像以往那样对她恨之入骨了。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再怎么说,他们还是一家人。

拿定主意之后,王加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和欣欣就这样走了,如果方红梅面授学习中途回家来怎么办?她不是会扑空么?对!还是先去一趟孝天城。到去保定的行动计划告诉方红梅,再从孝天火车站搭车去保定。

两天之后,王加根带着女儿到了孝天城。一家三口团聚,自然都喜不自禁。

方红梅看到欣欣身上的疖子和红疙瘩基本上消退了,感到很欣慰,可听说打了不少青霉素和庆大霉素,又忧心忡忡。她责备王加根不该这么做,担心这些药物有可能会影响孩子的智力。

王加根听后,也很内疚和后悔,骂自己不懂这些常识。

得知加根要带欣欣去保定,方红梅没有反对。嘱咐加根与母亲好好讲,无论白素珍愿意不愿意,都不要生气,再就是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天上午,加根父女俩就到孝天火车站,爬上了北上的列车。

走进车厢,里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座位肯定是没有了。过道上、车厢连接处、车门后面、洗漱间里到处都是人。旅客们见缝插针,寻找可以立足的地方,或站,或蹲,或坐在行李上,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

王加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拎着行李,走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一个不算太挤的地方。停顿下来,放下行李,他让欣欣坐在黄帆布提包上面,自己则站在女儿身边。

欣欣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和面孔。因为胆怯,她不敢出声,小手一直紧紧地拽着爸爸的衣角。

发车没多久,开始查票了。

女乘务员查验到王加根这儿时,见他行程那么远,行李那么多,还带着小孩儿,甚是为他担忧。

“到保定得十八个小时呢!一直这么站着怎么受得了?小孩儿坐在行李上也不是办法啊。”这样说着,女乘务员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叫王加根随她来。

王加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抱着女儿,跟在女乘务员后面。走了大半节车厢的样子,女乘务员停下来,指着一位男乘客告诉加根:“这位同志到广水,你就站在他身边。等他下车后,你就有座位了。”

王加根非常感动,向女乘务员致谢,又与那位在广水站下车的乘客打了声招呼。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列车到达广水火车站,那位男乘客起身下车,加根父女俩终于拥有了一个靠车窗的座位。

欣欣高兴得两眼放光,脸上露出喜色。她时而挨着爸爸像小大人一样坐着,时而站起身看窗外的风景,或者从椅子上爬下来,在附近转悠。小家伙不吵不闹,非常懂事,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王加根拿出自带的毛壳鸡蛋,又从提包里翻出女儿喝水专用的塑料杯。

那杯子有两个把儿,杯盖是拧上的,杯盖上有个扁形的“鸭嘴儿”。王欣喝水时,两手握着把儿,含着“鸭嘴儿”,吸得津津有味。

王加根敲破一个鸡蛋,剥去蛋壳,递给女儿,再把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倒了些在塑料杯里,搁在小台桌上。

欣欣吃一口鸡蛋,喝一口塑料杯里的水,小嘴儿咂巴咂巴的,看上去特别可爱,也特别享受。

邻座的旅客见欣欣那么乖,样子那么有趣儿,都忍不住笑了。问:“这小孩儿多大了?去哪儿呀?”

王加根笑着作答。

旅客们都说欣欣好玩,不像一岁半的娃娃,倒像有两三岁。

似乎为了验证旅客们的看法,他们父女俩开始做“找五官”游戏。爸爸快速报出“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眉毛”“头发”,让女儿用右手食指,迅速在她脸上点到。

见身边有旅客打瞌睡,王欣以为是在和她捉迷藏,就学着小猫小狗叫。如果别人还没睁开眼睛,她就小手做成手枪状,对着睡觉的人“叭叭叭”地开枪。直到那犯迷糊的人无奈地睁开眼睛,对着她爱怜地笑笑。小家伙的即兴表演,给单调乏味的旅途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身边的乘客都觉得挺开心。

到了河南新乡站,活泼好动的欣欣突然烦躁不安起来,在座位上扭动着身子,如坐针毡。

王加根担心女儿生病,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没感觉到发热。

“粑粑!粑粑!”欣欣急急地叫道。

王加根这才知道她要大便,迅速把她从座位上抱起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可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根本就没办法走动。怎么办?

欣欣憋得快要哭出声来了。

王加根把行李托付邻座乘客帮忙照看,抱起女儿前往车厢连接处,口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借过!对不起!借过!”

他身上的衣服都汗透了,好不容易才挤到厕所门口。

结果厕所门锁上显示“有人”。

父女俩只有焦急地等着。

欣欣因为实在憋不住,委屈得哭了起来……

身边一位好心的乘客拿出一张报纸,慌里慌张地垫在地上:“就让孩子拉在报纸上,呆会儿厕所开门了,再扔进里面。”

万般无奈,王加根只有这样做。

帮女儿解决的内急的问题,返回座位时,欣欣又笑了起来。

列车上饮用水供应紧张,热开水更是一杯难求,而给孩子冲奶粉又少不了热开水。每次欣欣吵着要喝“奶奶”,王加根就愁得不行。他把奶粉倒进塑料杯里,去乘务员那儿倒过两次开水,还向带有暖水瓶的乘客求助过一次。

车过邢台站,天完全黑了,还下起了小雨。

旅客们开始睡觉,或者闭目养神。

欣欣又哭丧着脸,吵着要喝“奶奶”。

王加根于是拿起装有奶粉的塑料杯,满车厢找热开水。

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到乘务员休息室,女乘务员指着泡有茶叶的玻璃杯,抱歉地说:“开水瓶里的最后一点热水,刚刚倒进了杯子里。”

“没关系!是热水就行。”王加根喜出望外,用温热的茶叶水冲好奶粉,返回座位交给女儿。

欣欣双手抱着塑料杯,咬住那扁扁的“鸭嘴儿”,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喝完之后,还拿着杯子不肯放下。

见此情景,王加根既内疚又难受,心里不是滋味。他从女儿手里拿过塑料杯,又拎起奶粉袋,嘱咐她在座位上坐好不要乱跑,拿出一副“找不到热开水誓不罢休”的架式,逐节车厢地寻找,逐个旅客地询问。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餐车厢里找到了热开水,冲了满满一塑料杯牛奶。

王欣三下五除二又喝光了,吃饱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王加根把女儿平放在座位上,站起身来,到走道上活动筋骨,伸了伸懒腰。

列车在茫茫夜色中继续轰鸣前行。

望着熟睡的女儿,他又想起了远在孝天城的老婆,眼前浮现出方红梅羸弱的身子、憔悴的面容,以及那满是忧郁的眼神。再看看列车厢里的那些光鲜水亮、白白胖胖的女乘客,他感慨万端:“唉,我连老婆孩子都养不好,真是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啊!”

列车凌晨两点多钟到达保定火车站。

欣欣睡得正香。

王加根抱起女儿,让她趴在自己的肩上继续睡觉,又腾出右手提起行李,向身边的旅伴告别。

走出火车站,看见开阔的站前广场上到处躺着人。有的睡在席子上,有的睡在塑料布上,有的身下只垫着几张报纸,还有的直接睡在水泥地面上,头枕着行李。

出门在外真不容易啊!

自长途贩运不再被认定为投机倒把之后,出门跑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手头有了钱,旅游观光和走亲访友的人也越来越多。老百姓出行需求增长与交通运输能力不足的矛盾越来越突出。

北方的夏夜并不比南方凉快,似乎更加闷热。

王加根抱着孩子提着行李穿过站前广场,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

电话亭无人看守,是个自助投币的机器。这倒是个新玩意儿,他第一次见到,感觉非常稀奇。看到“拨打电话请投币四分”的提示,他掏出一枚五分硬币塞进投币口,然后等着机器找他一分钱。

等了好一会儿,机器并没有反应。

是不是出故障了?王加根仔细看了看电话机旁边的文字说明。其中有一条这样提示:投币四分即够,五分币不找。

原来如此!

他无奈地笑笑,摘下话筒,拨通了继父所在部队干休所的电话。

值班员接听电话后,叫他稍等,说马上去喊马所长。

又过了几分钟,电话那头就传来了老马的四川口音:“是加根呀!要得,要得。你等会儿哈,我马上找车来接你!”

听得出老马非常激动。

电话挂断后,王加根又有点儿担心。因为他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所在的具体位置。这么大个广场,到处都是人,老马开车来后,到哪儿找他呢?再打电话过去,他觉得太麻烦。算了,找个灯光明亮的地方等候,或许老马能够看到的。

这样想着,他就抱着女儿走到候车室大门口,把行李搁在窗台上,自己则站在路灯下面。

欣欣还在熟睡,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他担心女儿受热,帮她把外裤和褂子脱了下来,只穿一条背带□□裤。这样既凉快,又显得好看。

不时有接送人的小车和出租车经过。每开过来一辆汽车,王加根都要往车子里面瞅一瞅,看老马在不在里面。

二十分钟过去了,不知“检阅”过多少辆汽车,终于有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他身边。车门打开后,走出来身穿军装的老马。

“就你和欣欣两个?”老马帮忙拿行李时,不解地问,“红梅怎么没有来嘛?”

“她在参加面授学习,抽不出空儿。”王加根如实回答。

“唉!要是红梅能来该多好。”老马语气里充满遗憾和惋惜。

汽车开进部队干休所,白素珍已经在宿舍楼下面等候。

她把孙女从儿子手里接过来,抱着上楼梯,一路上还“乖乖”“乖乖”地叫个不停。回家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欣欣平放在床上,又赶紧进厨房烧水,叫加根洗澡,说洗洗身上舒服些。

王加根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见客厅餐桌上摆着老大一碗鸡蛋蕃茄面条。他本没有食欲,可母亲这么热心,又不好意思不吃,于是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一半儿,剩下的半碗确实吃不下,只好留下。

“你去大床上陪欣欣睡吧!我和你爸睡沙发。”见两个小房间里没动静,白素珍估计马军、马红和马颖睡得正香,怕吵醒他们,就安排加根父女俩睡她和老马的房间。

翌日清晨,欣欣老早就醒了。和平时在家里一样,她开始撕扯爸爸的头发,吵着闹着要起床。

加根双手抱着脑袋懒了一会儿,还是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给“吵夜郎”女儿穿衣裳。

白素珍听到响动,从客厅走了进来:“起这么早啊!多睡一会儿呗。”

她身后跟着马颖,手里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玩具娃娃。

“快叫姐姐!我给洋娃娃你玩。”马颖对欣欣说。

“什么姐姐呀?她应该叫你姑姑。”白素珍纠正小女儿的错误,开心地大笑起来,“真是个傻丫头!”

马颖窘得满脸通红。

这时,马红马军也来了,亲热地叫着加根哥,与欣欣打招呼。

看到王加根带来的奶粉,白素珍说:“我们这里可以订到新鲜牛奶,天天有人送。就让欣欣喝新鲜牛奶吧,奶粉收起来带回去喝。”

“吃早饭啰!”外面传来老马的吆喝声。

大家于是走出卧室,来到客厅。

桌子上摆着好大一筐油条,还有几盘泡菜,老马正在从高压锅里往碗里盛绿豆稀饭。

“这里的油条不论根卖,用秤称,价钱比湖北便宜,六角五一斤。”白素珍一边介绍,一边往加根的碗里夹酸豇豆,“这些泡菜都是我自己做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老马说,保定市干休所比较多,加起来有十几个。部队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修建干休所,主要是因为这里交通方便。离北京、天津、石家庄都比较近,坐火车只要两个多小时。

“干休所里的离退休干部都是当过大官儿的。全是正团职以上干部,师长、军长、司令员都有。这些人在位时风光,离职退休了,就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买菜、做饭、带孙子,种花、养鸟、打麻将,聚在一起拉话也是家长里短,斤斤计较,像小孩子一样。有的脾气还古怪,扯皮拉筋的事情麻烦得很。你爸爸说起来是所长,也就相当于街道居委会主任。”白素珍絮絮絮叨叨,却不无炫耀的成分。

话题很快又回到家里,说的是那一大群孩子。

马杰技校毕业后,在唐山工作了两年,后来又随工程队去了广西柳州。加枝去美国后,只给家里来过两封信,最近一年多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她是在读书,还是在打工,住在美国的哪个州。马红初中毕业了,没有考上高中,一直在家里待业。马军和马颖都在上学,一个读初中,一个上小学,但学习成绩不怎么样。马军眼睛近视得厉害,暑假正在练气功治疗……

“我没在机床厂看自行车了。换了个单位,是一家集体所有制企业,生产电源开关,离我们干休所很近。”白素珍又谈起自己的工作,对儿子说,“吃完饭后,我带你和欣欣去我们厂看看。”

“我也要去!”马颖随口叫道。

“不行!你在家里写作业。放假一个多月了,天天只顾着玩,从早到晚就是洋娃娃、八音盒、机器猫、绒毛狗。暑假作业才写了几页?要是到开学还做不完作业,我看你拿什么去报名!”白素珍断然拒绝了小女儿的要求。

马颖嘴巴子翘得老高,又不敢违抗妈妈的命令。

白素珍于是带着加根父女俩出了门。临出发时,她拎起一只塑料桶,里面装有切碎的蔬菜和西瓜皮。

“拿这干嘛?”王加根疑惑地问。

白素珍神秘地笑了笑:“喂鸡。”

“喂鸡?哪儿来的鸡?”

白素珍说,部队干休所不让养鸡,她把鸡养在外面。

走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到了白素珍上班的红旗开关厂。

她与门卫老头打了声招呼,又指着身旁的加根和欣欣,乐滋滋地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孙女!从湖北来的。”

门卫老头于是满脸笑容地恭维她好福气。

白素珍提着塑料桶径直走向厂房与围墙之间的一条小巷子。

在巷子的最里面,果然有个关着几只鸡的大铁笼子。她把笼子顶上的小门打开,倒入带来的蔬菜和西瓜皮。趁着鸡们抢食的功夫,她又从笼子里面摸出好几个鸡蛋。

“这些鸡都是偷着养在这儿的。我每天抽空儿来喂食,下班时再把鸡蛋带回去。”白素珍得意地说,“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原材料进厂验收登记和产成品出厂登记,比在车间里干活轻松,时间也比较自由。我还在厂子附近种了一些蔬菜。走!带你去看看。”

祖孙三人于是又走出开关厂,从大门侧边绕到了围墙外面。

王加根这才发现,这里到了城市的郊区,工厂围墙与农田连在一起。在围墙根儿边边角角的荒地上,种有好几畦蔬菜。

“这些都是我开的荒,还不错吧?”白素珍在儿子面前炫耀,“有了这几块菜地,我们基本上不用买蔬菜。吃不完的蔬菜,还可以做成泡菜呢。”

王加根看着那些长势极好的蔬菜,对母亲充满了敬意。想起他在自家后院子里种的菜,又有点儿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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