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和蠢,人总得丢一样。
别栀子从小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她做任何事情都比别人要努力。
于是到这个阶段,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没有天分这句话。
云层清浅,夜色像是一块被墨染得不均匀的布,褪色的时候也褪得有深有浅。
一点点的鱼肚白逐渐占据了整个天色。
天终于亮了。
陈涉半夜就走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别栀子刚刚在学校吃完午饭。
学校不让带手机,正巧别栀子也没有。
“地震了?”王晓琳刚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下,措不及防的就被一道频次极高的震动给震醒了。
别栀子把王晓琳竖起来的头重新按了回去:“幻觉,继续睡。”
看着王晓琳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别栀子才从抽屉里掏出那个还在震动的手机,安静的看着它被自动挂断。
这个手机还是时下新款,价值不菲,当然不可能是别栀子的。
那是陈涉走了之后,她从地板上捡起来的。
第二次震动的时候,别栀子小心的避开午睡的同学,走到了走廊上。
铃声响了很久。
久到彭老三以为对面肯定不会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他连忙跟陈涉挑了个眉,站直正打算大展拳脚:“喂?兄弟怎么称呼,我姓彭……”
“嘟——”
寒暄不到一秒,对面秒挂。
“……”
“要不你重新买一个吧,这个大概是拿不回来了。”彭老三举起还剩半瓶的矿泉水,靠在摩托车前拍了拍陈涉的肩膀,“哥们能做的,只有咒偷你手机那孙子出门就撞鬼。”
陈涉蹲在旁边抽烟,山间的野风把火星子带出来了一点,散在空中。
他朝着彭老三伸手:“给我。”
“给你干嘛,你很牛吗给你?”彭老三嘴上这么说,还是啧了一声把手机递过去了,语重心长,“你就是没被阴过,机贩子敢偷到你身上就不怕你算账,改明儿我给你查查是哪个龟孙儿最近卖这一款的……”
“别栀子,说话。”
陈涉没听彭老三骂骂咧咧,把烟头摁熄在地上,一语道出对面的名字。
这回没秒挂。
电话那头语气装得还挺像,三分惊讶四分试探:“……陈涉?”
“你伤好点了吗?”别栀子的视线紧紧随着楼下教导主任的脚步而移动,声音却很缓,恰到好处的停顿,“应该是你昨天晚上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丢在床底下了。”
“你给陈清许。”陈涉不知道是在哪打的电话,风声大极了,吹得话筒都断断续续的。
“什么?”
“我说,把手机给陈清许带回来。”陈涉踢了一脚彭老三,让他移到风口去,又重复了一遍。
别栀子撑着下巴,任凭风吹过脸颊的碎发,视线扫过三班的窗口:“那我怎么说?”
“该怎么说怎么说。”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回答陈涉的是电话那头别栀子久久的沉默。
“不想让他知道?”陈涉语气冷硬,“别栀子,我没什么耐心。”
眼见教导主任眯着细细的眼睛查完了一楼,正踩着他那双油亮的皮鞋往高三这边走。
“我放学给你送过去,你明天晚上在哪?”别栀子侧身躲在了柱子后面。
电话那头沉默的时间这回比别栀子还长。
半晌,她才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随口给了个地址。
还是在十字路那边。
郊区山多,四周全是盘形公路,有的还没开发出来。
深山里的风又看不清方向,四处碰壁,吹得没轻没重的。
陈涉起身把手机扔给彭老三,狂风把单薄的衣领吹开,底下的锁骨宛如割风刃。
那红毛耗子还目瞪口呆的盯着他,看到自己的手机在天上飞了一个弧度,才手忙脚乱的接了回来:“不是,刚刚那是小外甥同学吧……你手机怎么在她那?你俩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上次不还听说,姓陈的把人小姑娘吓到医院去了。
“跟我玩心眼子呢。”陈涉冷嗤一声,“胆子不小。”
彭老三琢磨半天,摸了摸下巴得出结论:“她是不是对小外甥有意思。”
“你瞎了?”陈涉跨在机车上,调整头盔。
“干嘛?”彭老三诡异的看了他一眼,表情瞬间变得扭曲起来,“总不能是对你有意思吧,老男人还挺自恋的。”
回答他的是陈涉一骑绝尘的轰鸣声。
“娘的,老子今天没骑车!”彭老三在后面扯着嗓子喊,“滚回来接我!”
.
十字路从晚饭点开始,就进入了一天正式营业的环节,来往的人流都开始多了起来。
就连小巷子里摆摊算命的面前都围了不少的人。
滚烫的红光像是极致的焰火熏过天际的那条线,逐渐由那十几分钟燃起来的火舌,烧成了一片又一片泛着焦黑的废墟,再隐没到夜色里。
黑与黑之间是连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偶尔才有一点微光落在其间,显得格外刺眼。
“大师,没生意啊?”别栀子蹲在无人问津的八卦摊面前,看了眼那瓶雷打不动的金银花茶。
大师神在在的摇了摇头:“缘分,看缘分。”
别栀子一路走过来,巷子里有七窍流血面无表情摇着铃铛的神婆,有扎着小辫身边挂着林正英的道士,像周发财这样光蹲在地上,等一个入室抢劫的顾客,的确是没什么市场竞争力。
“女士,我们就很有缘分。”周发财挤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摘下墨镜,底下是一双灰蒙蒙的眼珠子,“上次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出道啊?”
他还不死心呢。
“你当骗子比你当经纪人要有前途。”别栀子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是吗,我老板也这么说。”周发财欣然笑了笑,“有空的话,带你去我们在A市的总部看看,你会爱上那里的。”
那年别栀子十八岁,见过最豪华的地方,还是通南县十字路新开的一家西餐厅。
她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却突然被周发财捏住了指骨。
他仰着脸,从别栀子的脸一直扫到了掌心,灰蒙蒙的眼珠子像是峡谷里罩着的一团浓雾:“你面相很薄,命里缘浅。家里没什么亲人吧,线断断续续的,不顺遂。眉弓平,上限大概是不差的。”
周发财这一通云里雾里的,别栀子别的没听懂,那句面相很薄听得仔仔细细的,琢磨了会:“你的意思是说我看起来很刻薄?”
“你把看起来去掉,就对了。”周发财点了点头,自顾自道,“面部线条柔和,但是眼尾又尖又挑,说好听点是人聪慧,不好听就是心眼子有点多、不真诚,你自己挑着听。浓眉浅眸,爱钻牛角尖、一根筋——看你年纪小,长大了大概率会有点乳腺增生。唇沟深,嘴角却是下落的走向,平日里估计是个笑不达底的。”
他顿了一下,总结陈词:“意思就是,你这人很装。”
别栀子饶是早就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脸,这时候也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沉默半晌:“……难怪你没顾客。”
她不是没听过刺耳的话,大多都是些问候祖宗带爹带妈的,别栀子都快免疫了。
只是这个混血串串顶着一张说实话的国际脸,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穿透你这个人千辛万苦捏出来的一个皮,直击底下不堪入目的灵魂的感觉,让人不适。
“没办法。”周发财不以为耻的耸了耸肩,“忠言逆耳,现在的人都不爱听。”
“那你少说。”
她也不爱听。
暮色暗得差不多了。
别栀子得走了,动身往拳馆去。
临走前一个不小心,踢翻了周发财摆在太极八卦阵旁边的金银花茶。
没喝几口的茶水泼在水泥地上,深深的一片。
周大师揪着并不存在的胡子,欣慰的感慨:“真没算错。”
这还是别栀子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识十字路的夜生活。
书上那句“声色犬马”,就应该被死死的钉在这条街道上。
整个通南县最为繁华的街道,好像到了晚上就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夸张的扭曲着血盆大口,恐吓着像别栀子这样没有入场券的、格格不入的行人。
别栀子在拳馆前面停下了脚步。
她没见过晚上的拳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跟白天冷冷清清的样子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极具割裂感。
擂台上时不时传来两声愤怒的嘶吼,拳击手套砸向坚实的皮肉,声声作响。
迷蒙的夜色能够最大限度的放大人的情绪。
周围的观众瞪大双眼,凸起的眼球死死的黏着擂台上移动的身影,身上热气腾腾的蒸汽化成汗水,扯着嗓子吼着,恨不得跳上去一起浴血奋战。
兴奋的感官被调动起来,多巴胺成了情绪的宣泄剂,不要钱的在体内生产。
喧闹到了极致。
“哟,又来一个。”
别栀子显然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很,再加上那张惹眼的脸,刚进来就被注意到了。
“今天来这儿的姑娘还真是不少啊。”另外一个熟客啧啧称奇,“看着像个学生妹。”
“四哥的场,哪只有姑娘多,没看到二楼包间都被订满了。”
有的大老板,为了给陈涉面子,就算是人不来,也得花大钱订几个包间。
“小妹妹,来看帅哥啊?”高调的一声,引起一连串的哄堂大笑。
别栀子没理会。
她跟着人流走了两步,这才看清擂台上的身影。
——陈涉是个不要命的。
这句话超过了别栀子脑海里对他的一切印象,全方位覆盖渲染了陈涉这一整个人。
大大小小的血淋淋的口子,巴掌大的玻璃片。
台上矫健又蛮横的拳法,绷紧了淌着汗的肌肉。
两个画面在脑海中死死的交织在一起,在此刻极具冲击力。
有的人就好像天生自带一点野外撕扯的猛兽的意志,光就靠着一股原始又野性的咬合力,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