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得连窗外开始飘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过了良久,二丫才敢嗫嚅着开口:
“我只想取他元阳而已,他一直不从,我心里着急,想硬上,谁知道他还会武功,拿着根树枝把我半块子小拇指都削掉了,我痛得发狂,没控制住脑子里那股戾气,就、就伤了他……”
厉鬼容易情绪不稳,这倒是真的,花清浅看到她当真缺了一节的小拇指,姑且信她没有说谎。
她指尖轻敲了敲桌面,道:“东方不从你,你就想强上?你这样跟你叔父、跟被你吞了的蠢肥未婚夫有什么区别?”
二丫被她训得脑袋塌下去,连尖利的指甲都缩回肉里。花清浅挥手在她面前设了个结界,转头问起身边的吕浮白。
“世子,你看此厉鬼要如何处置?”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花清浅愣了一下。往常碰上这种事,她会罚去二丫一半的阴气,再给她下一道禁制,确保她不会祸害无辜之人,此事就到此为止了。看在这二丫也够倒霉的份上,她说不定还要帮上一帮。
但如今他孔雀世子在此,以他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做派,二丫又确实犯了错,那还不是即刻挫骨扬灰的下场,又何必问她的意见?
“厉鬼没法正常投胎,如果不稳固魂魄,真的会逐渐失去理智,索命无辜之人。所以我觉得,二丫想要阳气……不算大错。”她观察着他的脸色,斟酌词句道:
“罚固然要罚,但我也不会罚太狠,更不会立刻叫她灰飞烟灭。”
吕浮白深深望进她眼底,说道:“那便依你所言。”
大明王世子之前对两只山雀赶尽杀绝,现在却这么好说话,花清浅觉得,大概是他也很同情二丫遭遇的缘故。
她谢过世子,抬指撤去结界,对二丫说道:“你险些伤到东方性命,现下我罚你一半阴气,你可有异议?”
二丫使劲摇摇脑袋。
天色已晚,花清浅让玉京子和吕浮白先去歇息,玉京子早就困意连天,立刻冲向床榻,吕浮白却动也不动,仿佛看不出来她想要支开他的意图。
他不肯离开,她也不好硬赶,便大大方方在他面前催动灵力,一面抽去厉鬼的阴气,一面问她:
“你今后打算如何?是继续窝在文庙里对往来书生守株待兔,勾引不成就霸王硬上弓?”
二丫又使劲摇摇脑袋。
“那你怎么办,就这样飘荡在阳间,等着魂魄彻底消散咯?”
二丫小声应道:“那、那好像也只有这么办了。”
花清浅对着她左看右看,二丫长得虽不倾国倾城,却自有种坚韧质朴的清秀,还算合她的眼缘。
她之前对东方容楚说的话不是胡扯,对于顺眼的人,她真的不忍心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罢了。”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安排一条活路,你且听听,要不要活全在你自己。”
二丫猛地叫道:“真的?你肯帮我?!”
“小声点,玉京子睡觉呢,别吵着他。”
二丫听话地收声,一言不发跳到地上朝她磕头,被她立刻用灵力搀扶起来。
“你别激动,先听我说。待会我给你一封信,你拿着去找本城知府,如果你厉鬼的能耐对他有用,就能留在天法司内。天法司有一佛子,你在他身边,可以去除戾气,保持神智,这是其一。”
二丫捂着嘴惊呼:“这还只是其一?!”
“天法司只能压制住你厉鬼的戾气,却不能给你元阳。”花清浅说道:
“按你原本的打算,从你喜欢的读书人身上取这元阳,倒也可以,只是不许强迫人家。我在你身上下了道禁制,若你再有伤人之心,便会立刻被打到地府油锅里,受尽折磨后灰飞烟灭,听懂了吗?”
“听懂了!我以后碰上了喜欢的,只能先行勾引,他要是上钩就不说了,要是他不上钩,我便放弃,速速去找下一个。”
花清浅赞许地点点头:“这就好了。其实世间情事,本来也该如此——该同你在一起的,自然会主动跳进你的陷阱里,啊不是,跳进你的温柔乡里;不该在一起的,便是强求,也终会误人误己。仔细想想,又有什么意思?”
吕浮白坐在她身边,听出她话中有话,便知道她是对那段与凤凰神君的岁月感到不齿。
可她不是强求,神君对她的心意不比她浅,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她说过她知道的。
他以为她知道的。
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话可说。
有些话没有在对的时间说出口,余下每一刻都是错误的时机,他心知肚明,如今他什么都不配说。
看清楚她唇边那一抹淡淡的、释然的笑意,他眸光闪了闪,沉沉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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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在拿到信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紧紧抓住花清浅的手,不好意思道:“姑娘可否最后再帮我一个忙?”
她勾搭东方的这一套流程是跟文庙边一位狐狸学的,那狐狸每回只要楚楚可怜地进庙,编个自圆其说的借口,便总能与庙里借宿的书生同床共枕。
二丫自认把狐狸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她想不明白,为何那狐狸屡试不爽,换成她却第一次就失败,把人家逼到找天法司求救。
“姑娘,你比那狐狸漂亮多了,也、也勾人多了,不如你来教教我吧?”
提起这茬,花清浅还真有许多不吐不快的地方。
“你这都学的什么招数,能取到元阳才怪——”
“第一个,你对象就找错了。像东方这样的真君子,明显不会发生露水情缘,你就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趁早改换目标,找一些守不住身心的比较妥当。”
听到此处,吕浮白睁开眼睛看向她,她却正在兴头上,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继续侃侃而谈道:
“第二个,你稍微注意些外形行不行?你要编造一个被劫匪抢劫的借口,那就把衣服扯烂点,但头发有必要那么乱吗?现在男子哪有不好颜色的,就你说的那只狐狸,人家每次也是楚楚可怜地进庙,不是狼狈不堪地进庙吧?”
“还有,我知道你心性直,但你不要一上来就急吼吼地扯人家共宿嘛,这不是明摆着有诈么?”
“既然你喜欢俊朗的,又喜欢有学识的,就要琢磨透他们的喜好,对症下药,不然你再过一百年也骗不来一个这样的男子。”
二丫听得一张鬼脸都皱了起来:“好麻烦啊!我记不下这么多,要不姑娘什么时候有空,给我示范一——”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吕浮白骤然凌厉起来的视线吓得闭上了嘴。
吕浮白从头到尾坐在一边,很少发话,神情平淡得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没将她这个厉鬼放在眼里,再加上一直是花清浅在说话,二丫都要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孔雀世子,一挥手就能让所有鬼魂万劫不复的存在。
世子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她瑟缩地低下头,不敢再出声,甚至不敢问一句他为何忽然针对她。
花清浅对吕浮白近乎阴鸷的眼神一无所觉,她被二丫这句话打开了思路,愉快拍手道:
“是了,我可以亲身上阵教你看看!正好这里有个现成的范本,明日我在东方面前打个样,你就在一边隐去身形,记得多看、多听、多学。”
吕浮白想也不想地道:“不可!”
“有何不可?”花清浅疑惑地转过头看他。
他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艰难开口:“这种事情,也是能随便亲身上阵的么?清浅,哪怕你已经不喜欢神君——”
“什么叫哪怕,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虽然对此早就心知肚明,可如今她大声说出来,依旧犹如一连串惊雷,引起一阵粗钝而厚重的疼。
一时间,他耳边满是尖锐的嗡鸣,神体明明毫发无损,可他就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朱唇开阖,过了好久才渐渐恢复听力。
“……世子,你别露出这种表情呀,好像你自己媳妇跑了似的。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难过,我都说过好多次啦,你们神君不喜欢我,你不必替他要求我守贞。”
吕浮白迅速收起失态的神色,眸中似掠过一丝难堪:“我不会要求你守贞。可你如今是要做什么?为了教一个厉鬼还阳,你就要与一介陌生人逢场作戏么?”情之一字何等珍重,岂能如此轻佻待之?
“我知道世子眼里容不得沙,咳咳,但世子恐怕想错了。我明日的确打算做戏,可谁说做戏就不能有真情呢?”花清浅说着,似乎回忆起与东方容楚初见的那一面,唇角浮起一个轻快明丽的笑容。
吕浮白只觉呼吸都困难起来:“真情?你与那书生,你们今日分明是第一次见面——”
“那又怎样,我当初也是第一次见面就对你们神君有好感的呀。说不定明日见了第二面,再深入了解了解,我就真喜欢上东方了呢?”
看得出来,她不是在说笑,是真心对那个东方生了兴趣。
吕浮白仓皇撇开眼。
他再没有得体的阻挠理由,再找不出什么借口。他找到她时已经太晚,来不及让她回心转意,来不及解开误会,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命所限,花清浅的姻缘不是他,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她的正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当然也可能是。
他可以轻易赶走觊觎她的海鸥和山雀,可是她若遇到正缘,就不是那么好拆散的了。
嫉妒、悔恨与恐慌震悚在同一时间袭上心头,他心神大乱,止不住的杀意在眼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