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然是你自己。”
倏地,一道风穿过窗棂,在阁楼间散开,烛灯一跳,拨动了墙上明晰的影子。
应知离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向上走了几步,在离祈清和还有几阶的地方,站定了,目光良久又笃定地凝着她,一刻也没离开过,默了默,又道。
“清和。”
嗓音很缓,很轻,像梦。
“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哪怕忘记了,也一定存在过,留下痕迹,雕刻成如今的你。”
他又拾阶上前了一步,隔着一阶距离,与她平视,目光相碰。
祈清和本能地想逃开视线,可那澄澈眸光像牵着她似的,不由分说地,将她留在原地。
应知离柔然而笑。
“被遗失的过往,只能由自己寻回,才能不乱了因果。”
“我会陪着你,由始至终。”
祈清和心绪掠过一息波澜。
暮色四合,幽暗夜色攀上来,寂静无声,狭长回旋阶梯间,长明烛光显得分外明亮灼目,星一般,悄然坠进了她沉潭似的眸光里。
应知离在她那黑白分明如画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
被自己的影子一恍,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掌心流光一亮。
“有件手信送给你,虽然不是很好看……”
只见一只小小的白团子半悬于手中,以毛碾轧制成,像只猫。
大略是制作者手法生涩,捏得是最简单样式,圆而滚脑袋和身子一对半圆耳朵,蓝黑相间的斑点花纹,透蓝的毛团在一起,扎出一双眼睛。
最顶端系了一丝银白色的长细绳,耷拉下来,套住毛毡的大半个身子。
又呆又萌的小豹猫向祈清和笑。
祈清和一愣,下意识想拒绝,以前行医走方时,偶尔也会遇到心怀善意的患者,在病愈后,除了诊金,亦会赠予她额外谢礼。
她知道,那是感激之情。
为医者,不得以此恃己所长,经财略物。
所以她从不收额外馈赠。
应知离为什么送她毛毡?
他从不是她的病人,反而是他给予她入梦帮助,作为回报,她承诺会尽力保护他。
除归梦药堂合作以外,他们并无任何牵绊。
所以她没有理由收下。
可对上小豹猫毛毡那笨拙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又无法直白冷硬地拒绝他。
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找了个蹩脚拙劣的借口婉拒。
“多谢,只是我不习惯在身上系东西,抱歉。”
而后,生怕这谎言被拆穿了似的,祈清和敛眸,避开与他长久对视的目光,不再多留,往楼梯下走去。
从应知离身边经过擦肩而过时,两个人的影子交错了一记,而后,随着祈清和脚步声愈远愈轻,彻底分开。
她行医时一直会配戴在身上的银铃随着步履微动,发出叮铃叮铃的脆音。
应知离却莫名觉得那道铃音嘈杂。
孤零零的小豹猫在他手心一歪,栽下去,应知离垂眸,默默收起毛毡,垂袖长立,站在狭长楼阶上,一动不动。
祈清和并无睡意。
她靠坐在山庄客房的木床上,手持灵镜翻阅着什么。
“阿月”这一条线索实在太少了。
不谈瀛洲,仅仅是燕泽城,名中带“月”的人也不在少数,除了名字,还有别的线索吗?
祈清和闭目回忆着燕玉真那个梦。
那个名叫“阿月”的女子并不住在燕泽,而是住在瀛洲一处山间,山名方壶,有个不大不小的宗门,满树杨花。
于是她打开灵镜修道云端,想查询一下坐落在方壶山的宗门都有哪些,却瞥见了论坛上,四海修士炸了锅似的消息。
方才与应知离交谈间的那一点失神,眼下全被这喧闹吸引了注意。
【(附图)家人们!!啊啊啊啊谁懂啊我看见苍灵东君了!!】
祈清和好奇点进去,只见一道友发了大段大段类似精神不太正常的文字,配的大量图片也完全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道隐隐霞光。
正纳罕自己怎么没看见这霞光的祈清和翻了翻发帖时辰,才想起那个时候她中毒不醒,不由得略微惋惜。
【这不什么都没有,你怎么笃定那是苍灵东君?】
【三清在上,楼上的道友你是《十洲上仙集》挂科吗?清风祓楔,菩提树印,你猜猜那是谁的术法?】
【可,可东君不是已经仙逝很久了吗?】
【东君仙逝,可不代表她的剑意、仙法一并随之而去,或许她生前曾留下封存好的一二术法,被哪位有缘人得到了。】
祈清和又往下翻了翻,亦看到不少兴喜之语。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挂科的孩子运气不会太差,要不是我为了补考提前返宗,也无缘目睹东君术法现世。】
【我也,现在我同门都一个个气得捶胸顿足,皆在八百里加急狂奔前往方壶的路上。】
视线捕捉到“方壶”二字,祈清和目光微微顿住,抬手在帖子末端,发了条讯息出去。
【坐落在方壶的宗门有哪些呢?】
她才一将将发出去,亦不少回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不问都。】
【不问都。】
【道友你认真的吗?瀛洲方壶近几百年,一直只有一个宗门坐落于此,今年它还放开了不少招生名额来着。】
【四海居然还有人不知道方壶山,咳咳,让我荣幸介绍一下——】
这回复顿了一瞬,又紧跟着连发两条出来。
【瀛洲方壶,坐落着蝉联三百年四海名宗榜前三,十洲数一数二的综合性宗门。】
【亦是苍灵东君当年所拜宗门,不问都。】
瀛洲方壶,不问都。
这一议论,祈清和倒真想起来,这一年游医时,确实偶有听闻过此宗门盛名,那时她没多在意,不曾想,原来竟是坐落在瀛洲。
祈清和顺手用罗盘法器拨开前往方壶的行程路线。
离燕泽并不远,三五日行程,只是有弱水相隔,得搭踏云楼船前往,祈清和正准备用灵镜购置前往方壶的船票,却不料连上售卖云端才知,往后半月有余的船票均已告罄。
唯一还亮着购买选项的日期,是在明日清晨。
想起论坛上的修士补考及同门返宗热潮,好吧,可以理解。
祈清和默默叹气,无奈买票。
两三个时辰后就得走,祈清和被这一猝不及防的行程催促着,睡意彻底消了个一干二净,她起身往芥子囊中着手收拾东西,行李并不多,主要是一些她最近晾晒分拣的药材,祈清和一一将其装回药箱。
除了药材行囊,还要清点盘缠。
当时在无患塔,“心魔们”曾留给她们三十万铢钱,那时沈北歌仍是通缉犯,钱一直由她保管,来燕泽后用了些许,祈清和将剩余尽数取出,另封在一个芥子囊中,留在房间内。
收拾好一切,祈清和思绪却有些不宁。
临行前,要再见一面沈北歌吗?
她用灵镜问询了仙盟副盟主静娴,沈北歌晚些时候已结束问询间检查。
现下照瑞山庄群龙无首,沈北歌战胜沈家少主沈无雍,又是燕泽大比理论上的擂者胜主,沈家主座下弟子,自然而然接手照瑞山庄,成为新任沈家家主。
只是最近事多,光是手续杂事,及案情处理,都要花上大半月不止的时间。
祈清和微微叹气,小姑娘那样忙,还是别打扰了。
她用并蒂花替自己解毒,已是万分恩情了,没理由再为了自己这个“失忆患者”,叨扰费神。
「那……那应知离怎么办?」
小梦的声音微弱探了出来,犹豫不定又小心翼翼。
祈清和眸光微沉,应知离作为黑户是个大麻烦,哪怕他侥幸进了方壶,亦有不少阻碍。
驱逐讹诈,受役流浪,步履维艰。
祈清和很清楚黑户会经历什么,要不然,她当年也不会花耗整整一年时间,才费尽办法走到鸿京仙盟,查询自身身份的同时办理档案。
能留在燕泽,于他而言,比随她一路坎坷跌宕好得多。
“我还是,去问问吧。”
应知离的住所距她所住不远,清夜无尘,宿云尽散,一拢月色撩人,祈清和没行几步,来到他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
天地俱寂,没有声音。
人不在。
祈清和出了一会儿神,默了须臾,微叹一声。
既然不在,那便……不在吧。
她回身,走进夜色里。
沈北歌是在清晨从灵镜上收到的祈清和告别讯息,而后忙不迭的,匆匆推开了她曾暂住的屋门。
房间内空荡荡,干净整洁,纤尘不染,只有一封存了银钱的芥子囊规整留在桌上。
她走得那样干脆,毫无留恋。
沈北歌眼眶一红,蓦地想反身去追,可没跑两步,却止住了步伐。
追上了,又能说什么?
她其实很想再让她多留一会儿,陪着她,这念头止不住,总觉得是自己任性了似的。
祈清和很像她的姐姐。
她一直都没敢说。
她小时候就这样,仗着姐姐的包容与喜欢,喜欢赖在姐姐身边,不肯走。
沈北歌望着远处鱼肚翻白,层云寸寸褪去,无声地笑了笑。
落了一滴泪。
实话实说,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
恰逢晨光微熹,天际阳光逐渐抬头,燕泽船坞人来人往,摊贩吆喝叫卖声,人□□谈声,喧哗盈天。
踏云楼船已经抵至船坞,中等船型,三层楼高,甲板华丽精致,比起传统御剑胜在不需要自身灵力驱动,比起传送阵胜在价格实惠便宜,非常受一众道友欢迎。
“马上就开船,要去方壶不问都的,快上船了!”
祈清和背着药箱,登上了踏云楼船。
执船的掌舵人吆喝着,船上古老的法器拟着凡尘寺庙的层层钟声,一声一刹,就这样在轻岚出岫中如水纹般漾开。
楼船呜鸣离开码头,惊得一群雪白鸽子唿哨纷飞,划过天际。
修士们各自忙碌着,自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就在楼船离开船坞的那一瞬,有只矫健轻盈,透亮如雪的豹子,借着鸽群纭起掩饰身形,趁着楼船驶离航道的空隙,灵活又小心地,藏进了船舱内。
白雾一晃而过,它在无人处留驻,化作一白衣乌发,温润的青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