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修士吞咽一下,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眼,疑惑道。
“道友,即是你同伴,你还任由他逃票上船?”
祈清和心中颇为无奈,她也没想到应知离竟真的这般固执,竟真跟了上来,此刻她解释不得,又不能当真划清干系放任应知离不管,只得解释。
“抱歉,我同伴鲜少出门,我替他现在补票,成么?”
这理由着实不够令人信服,检票修士狐疑,又不是稚子幼童,难道还不知银钱用法?不过他倒也没想难为人,既然会补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检票修士从怀中掏出一个铜质机关,拨了两下:“行,但按惯例,得检查一下你同伴的通行文牒。”
“……”
哪里有什么文牒!他就是个黑户!
祈清和难得棘手,犹豫不定,思忖要不要拿在辛夷坞时假造的文书搪塞,或者胡诌没带能不能蒙混过关。
她沉默不语正想着解决法子,却让检票修士疑心愈发浓重。
检票修士失去耐心,二话不说,正抬手准备指挥人将那鬼祟白衣带走,就见人群外,有一小修士踮着脚试图挤进来,一边推开人群一边对着检票修士连声道。
“师兄!师兄!”
那小修士好不容易挤进来,祈清和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在食肆拼桌时碰见,哀嚎论述的宗门弟子。
只见这弟子向那检票修士虚行了个礼,凑过去低声道。
“这位姑娘方才帮助我,师兄能不能卖我一个人情,他们都是好人!”
检票修士神色松动了几分,再度抬目扫过眼前几人,又问道。
“你保证?”
“我保证,师兄你放心吧。”
在小弟子竭力担保之下,那检票修士这才松了口,放了人,没再索要文牒,收下船票费用后,驱散了围观者,带着巡查沿着甲板踱步而去,拥挤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危机终于化解,祈清和默默松口气,转身向着那小弟子行礼致谢。
“不必不必。”小弟子连接摇手,解释道,“姑娘在课业上指点我迷津,此为恩,我方才出手相助,也只为还了这份恩。”
方才一直在旁围观的谢桓却又开了口:“你难道不担心我们是心怀不轨之人?”
小修士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是有点点担心,但是我猜,姑娘应当也是不问都的学子,同门嘛,互相帮助应当的。”
“什么?”
这话让祈清和惊了几分,她追问:“你为何如此猜测?”
小修士倒是成了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大惊失色道:“啊,难道我说错了……?”
他扫了一眼祈清和目光,无端生出几分猜错的尴尬来,结巴解释道。
“姑娘方才让我所用的《珩语经》,是出自不问都前代掌门的著作,这书鲜少流通在外,一向冷门,我看姑娘似是烂熟于心,所以才误会……”
小修士越说脸越红,太尴尬了,真的,难得仗义相助一次,还闹个乌龙。
逃了逃了,他要继续去补课业了。
他这般想,于是匆匆行了一礼,急急跑开了。
祈清和越听越怔愣,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晓此书,如同她莫名其妙会用剑,会行医一般,这些知识自苏醒后天然存在于她的脑海,无需刻意回忆。
如今被这么一说,她才顿然醒悟。
是啊,她为何会行医,为何会用剑,又为何熟知不问都的著作呢。
谢桓摇着扇悠悠道,“算了,也别在这儿干站着,我点的仙露茶玉芳糕!已经摆在那儿很久了。”
于是三人又回到原先食肆方桌处,谢桓将方才小插曲抛之脑后,一边品茶食糕一边围观这位在燕泽就颇为神秘的白衣公子。
他主动搭话:“我记得你姓应?应道友?算了你想吃什么自己点吧,别客气。”
应知离微微歪头,似乎理解了一会儿这话,回答:“我能点份青团么?”
谢桓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应知离随着祈清和一道坐下,此刻却分外苦恼,垂头向着祈清和道歉。
“抱歉。”他声音沮丧低沉,“我给你添麻烦了。”
祈清和没回答这句话,只是将随身的药箱放在方桌的角落处,从箱中一木屉里取出膏药,纱布,头也不抬地说道。
“手。”
应知离从善如流,乖乖将手伸出去,搭在桌上。
皓腕上布着一团骇人乌青。
是方才那些人怕他逃,用了灵力,以狠劲儿禁锢他,留下的伤。
祈清和撩开他腕处袖衫一路往上检查,只见紫黑淤青斑驳,其实对修士而言,跌打损伤都是家常便饭,这种小伤实在不值一提。
可一想到眼前这人看似疏朗气清,不开口时莫测高深,实则温和良善,毫无自保之力,祈清和眉心一蹙,莫名带了点情绪,手中敷药的力道就重了几分。
“……”
有点疼,应知离默默将疼咽回去,垂着的眸子悄悄抬起来,仔细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想交代的么?”
祈清和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讲清楚,他是怎么从沈家跑出来,又怎么胡作非为上了船。
一只手的伤很快处理好了,祈清和瞄了他一眼,应知离迅速理解其间含义,又换了另一只手伸出来,依旧是淤青遍布。
这话像质问,应知离小心翼翼判断,她好像,是生气了。
可明明是她抛下他不管。
应知离抬起头,又仔细去分辨她的情绪。
只见水色青衫的祈清和专心处理他的伤处,偶尔抬头时,眸光如浩瀚流波,盈盈生辉,不再是他记忆里文书阁时洇染了哀伤的模样。
说不清是药的缘故,还是她眼里藏起的情绪,应知离只觉得,连身上的伤,都飘远了,唇畔不自觉扬起笑意。
于是他自然而然答非所问:“你生气的时候,很好看。”
祈清和眉梢一挑,正在系纱布的手陡然一紧,勒出一道不轻不重的红痕,幽幽抬起眸,神色冰凉,她哂笑道。
“哦,我生气,你似乎挺高兴?”
应知离茫然。
祈清和笑了一声,用剪刀绞断纱布,处理好淤青,她收起药箱,只见方才应知离点的一盘青团被人端上来,飘着清甜温热的青艾香气,谢桓眼神一亮,拾起筷子跃跃欲试。
只见应知离非常理所应当地,将那几枚青团尽数推到了祈清和面前,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你尝尝。”
谢桓目瞪口呆,油然生出满腔腹诽。
这是我付的钱对吧!我应该有资格分到一份对吧!哇你用我的钱点餐然后对姑娘示好,救命,看不下去,我要告到仙盟!我要告到仙盟!
谢桓装死趴在木桌上,幽怨的情绪如实质化般凝在空气中。
呵,已被气饱了呢。
青团下垫着艾叶,浮着几缕热腾腾的白烟,祈清和筷子夹过一枚,剩下的全部推回谢桓面前,谢桓这才眼睛一亮重回生机,咬着青团,以看戏心态打量着这两个人。
祈清和尝了一口青团,糯,软,艾叶香气似有还无,红糖化在嘴里,漾开一点甜意。
“喜欢吗?”应知离凝着她,认真问道。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祈清和想,习惯了辟谷,人间五味掀不起额外触动,无论是青团、仙露茶还是玉方糕,都没什么区别,自然也没什么喜欢可言。
于是她摇了摇头。
应知离眸光暗了一瞬,又扬起,追问道。
“那接下来路程,能允许我跟着你吗?”
祈清和神色平淡,这话听起来像请求,可当看到他哪怕狼狈逃票,也要上这艘船时,她就知道,他或许,比她想得更固执。
“随你。”
应知离眼睛一眨,笑了。
踏云楼船抵达方壶时,快日落了,夕光昏昏欲坠,出了船,再穿过临山的几处城,就是不问都山门处,从船上下来的修士大多都是宗门弟子,或御剑或驾驶飞行法器,一路疾行。
可谢桓领了不问都内门考的复审任务,医治方壶山青道镇的生桑道人。
青道镇是坐落在方壶以西的一处村镇,谢桓开了方位罗盘,反着人流走,沿着亮起的华灯石道往西,可一路走下去,人迹亦稀疏,连华灯都半亮半灭。
越走,脚下土地愈发干燥皲裂,就像是许久,未曾落雨似的。
仍旧不见青道镇的影子。
“总不会迷路了吧?”谢桓喃喃。
祈清和一愣,再度定神打量了周围环境,不远处有一条干涸河道
她记得方才经过了一家书坊,还有一家版刷阁,已经出了临港的集镇。
“前面过了桥,往左走。”
祈清和鬼使神差说道。
谢桓不明所以,但仍依言而行,三人过了桥左拐,穿过一片林子,没行几步,当真见到一木质牌坊,上面刻着“青道镇”三个字。
“奇了怪了。”
谢桓收了方位罗盘,惊讶道。
“祈姑娘你好像对这条路很熟一样。”
祈清和答不上来。
她没有对这里的印象,她应当是初次来此的。
可是身体却有种熟悉感,无需思考,无需记忆,步伐下意识地指引着她。
仿佛这条路,她曾走过许多次似的。
华灯亮着,人烟却罕至,夜风一拂,倒是愈发显得萧瑟起来。
谢桓不自觉哆嗦一下,回头确认跟在身后的两个人,祈清和一边走一边翻看他复审领到的任务牌,应知离闲庭信步,悠闲地仿佛在散步一般。
“我看过考题了。”祈清和捏着那块显着流光字迹的任务说道,“青道镇的生桑道人,是这里的镇长,积劳成疾久病缠身,寻访名医无果,镇民只得求助不问都。”
谢桓自嘲一声:“真神奇,以前缙陵谢家待惯了,我都几乎要习惯人命不值钱了。”
百姓最寻常的治病求医,在方壶居然作为一桩正经任务来处理。
名门世家最不将人命当“命”来看待,弟子在他们眼中完全是批量资源,放出去搜刮天材地宝然后再带回,以此使家族兴盛繁荣。
就像渔夫会驱赶着一种叫鱼鹰的鸟抓鱼,最后再扼住它们的喉咙迫使它们将鱼吐出。
谢桓以前也是那些“鱼鹰”中的一员。
祈清和低着头查看完任务牌,听出了他话里藏着的讽刺,正抬头想说什么,手腕被蓦地一拽,她不得不顿住脚步。
只见应知离神色亟变,一只手攥住她,另一手凝出一道白色光晕,同时开口喝住走在最前方的谢桓。
“别动。”
谢桓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询问原因,却见应知离反手将指尖白光朝天挥出,眼前电光一闪,一道当空金蛇破开层云杀下来。
一切转瞬发生,只见应知离打出的那道白光宛若云彩,轻飘飘裹挟住了那道闪电,顷刻吞噬。
应知离蹙眉,霎时捂住祈清和双耳。
紧接着,仿佛誓不罢休似的,又一道闪电猝不及防打下来,凭空炸雷,周遭树木遽然被被劈的四分五裂,拍起一阵气流狂风,所有人被这余威掀得几乎站立不住。
“轰隆——”
刻着“青道镇”木质牌坊轰然而塌,拦死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