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霖和攸梦的身影才刚呈现在溪岸边,就被何逸钧一眼认了出来。
那头岸边人海中有一颗圆圆的脑袋探了上来,随后这颗脑袋淹没于人海,之后又探了上来,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着这个动作,宛若一条俏皮的跳鱼。
隔岸那声音道:“何逸钧!我看到你啦!我们马上过去!唉不对!我们似乎过不去啊!为什么一下子游人就变得那么多!我们快要过去啦!你等等!哎哎哎桥在哪儿!怎么过去!喂攸梦!你知道怎么过去吗!”
良霖话音甫落,何逸钧耳边便只剩下沸反盈天的杂音。
这时,情鸳楼楼上奏曲,戏子的戏腔乍起,歌咏的是顺明帝与他的青梅两界不相见、鸾凤各自飞的往事。
曲调忧愁,腔音悲切,整栋楼仿佛浸泡在冰水中,弄得方才乐不可支的行人纷纷驻足聆听,静了下来,黯然神伤。
何逸钧坐回原位,双腿敞开,小臂搁在两腿间,望着情鸳水。
水上飘着几盏鸳鸯灯,灯各自散开。
灯很暗很小,犹如星河周围孤孑的零星,照着水上一层薄薄的霜。
这些是鸳鸯灯,不是情鸳灯。
像乔三巾在马车旁提的那盏做工简陋、样子傻呆的才是情鸳灯。
情鸳灯象征着对佳人痴迷的多情人,天真无邪,只心悦一人,万事万物皆化作佳人。
而鸳鸯灯就不一样了,鸳鸯灯专门是祝福的。
民间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人们往鸳鸯灯里面塞祝福心愿的纸条,祝福心愿就能实现。
去灵堂之前,乔三巾嫌情鸳灯太碍事,就把情鸳灯藏在了攸府附近,没得拿出来玩儿。
楼上音乐转悲为喜,歌咏的是顺明帝全军凯旋、成功建国、京师繁盛之事。
行人们纷纷爆开,重新欢快起来,人声此起彼落。
何逸钧像是意识到什么,脊背骤然一凉,脸颊发僵,窥了一眼乔三巾。
乔三巾已清洗完袖子,袖子湿漉漉一片,还晕着洗不干净、淡淡的嫩红。
乔三巾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偷窥自己,轻笑一声道:“何逸钧。”
何逸钧打了个寒战,乔三巾接着又道:“阿四,都是你。”
何逸钧跟乔三巾聊了那么久,现在何逸钧不再像刚开始一样那么提防乔三巾,很快,身上紧绷的神经便松了下来,恢复神色道:“都是我。”
乔三巾道:“嗯。”
说完,乔三巾默默往何逸钧这边靠了过来。
此时乔三巾的面容在他的斜上方位置,何逸钧一仰头,乔三巾却硬着把他的头按了回去,像按只地鼠一样,沉声道:
“不要骗我,我以前认识过你的,骗我说你名字叫阿四时,我差点笑出声了,我自从跑出攸府,一路跑到了富商区,一路都在笑,被砍了一刀,我不痛的,惊不惊讶,你跟在我身后,看不见我的表情,想不到我的表情。”
何逸钧一怔:“你认识过我?”
乔三巾道:“不让我说我认识你,难道还要我说——以前那个‘我’认识了你?这点记性,真不怕我敲你脑袋。”
言语间,乔三巾抬起手指,一点点地啄着何逸钧的后背外衫,啄得何逸钧背后痒痒的。
何逸钧警惕道:“干什么。”
乔三巾道:“你看你,刚才在攸府院里滚地上了,脏兮兮的,背后都是泥巴,别乱动,我帮你把泥巴刁出来。”
“嗯,谢谢你。”何逸钧身子不再动。
何逸钧忽然感觉自己后背很舒服,就好像乔三巾在给他按摩,很细心又很温柔,仿佛能解下他一天囤积下来的所有疲惫。
要不是这儿不是他家,要是换作在家时,何逸钧恐怕已经躺下床边享受边入睡了。
何逸钧背上的泥巴少了,但乔三巾手上都是泥巴。
乔三巾刁完泥巴,洗手,又道:“算了,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我就少了许多麻烦,巧的是,我又遇到你了,一种缘分吧,有缘无分。”
何逸钧:……
何逸钧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另外道:“继续讲故事,后面顺明帝怎么样了?”
乔三巾道:“顺明帝乃当朝国君,虽说白骨成形以后娶了妃子,但仍然守着那具白骨,顺明帝后来给此楼提诗,鸳鸯赐情,与亡灵白首朝暮,我们先前听的那句对调,‘鸾凤醉问几回春’这句,其实不是顺明帝写的,其实是……”
乔三巾还未讲完话,二人身后便蓦地响起良霖急躁的声音。
二人循声望去,却不见良霖本人。
声音越靠越近,只听良霖的声音遥遥而来道:“不用找凶手了,我觉得凶手就是攸府雇佣来的人!千真万确!以此拿攸梦杀人的借口赶攸梦出家门!我活了半辈子就从没见过哪户人家如此缺德无道……”
良霖悻悻而来,说话时眼神仿佛在喷着熊火,牵着攸梦的手从人流中泳出来。
然而当良霖瞥见乔三巾的那一刹,良霖的眼睫忽然跳了一下,嘴巴像被人塞了块布,不再说话了,就连眼神中的怒火也被熄得一干二净,不禁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乔三巾后背,滞了片刻:
这……他俩是怎么坐在一起的?
良霖身后几位行人听完良霖的话,时不时扭头疑惑地看看良霖。
攸梦站在良霖旁边,两行冷泪伴随啜泣声淌下,左手被良霖牵着,右手抓着吃剩一半的蜜钱。
攸梦用右边袖子擦拭眼泪,袖子湿度都快赶上乔三巾刚洗完、拧过水的袖子了。
然而擦完泪后,攸梦哭声更加大,脸上挂满新泪珠,眼眶红得像个枣。
乔三巾道:“那倒未必,我们到楼里再说清楚,这桩案子是时候有个尾声。”
何逸钧起身,向良霖走去,看了眼攸梦,问道:“攸梦怎么了?你们怎么在这儿?车夫找到没?车夫去过哪儿?跟谁有过交集?有无可疑人?有无新线索?”
何逸钧问了一大串问题,听得良霖脑袋直冒烟。
良霖看向何逸钧,开始娓娓道来:
“我们没找到车夫,找得我腿都快瘫痪了,刚好我们找到这儿,攸梦说她饿了,让我带她去买食品吃,结果她说这不好吃那不好吃,吃个东西吃完一半就不吃,我就跟她说你最想吃什么就说出来,别看到一个就指一个浪费我的钱,那么挑食难怪长不高,然后她就这么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哄也哄不好,最后我们走着走着就见到了你,你看现在带个小孩有多难多辛苦。”
何逸钧明白,其实攸梦是因为想念她的祖君。
何逸钧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良霖就看向坐在岸边望着他的乔三巾,认真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乔三巾起身,走过来道:“我说,去情鸳楼,楼上,把案情,梳理,一遍。”
良霖皱眉,张大了嘴,“啊”了一声,又道:“你怎么想的,去楼上?还情鸳楼?脑子被驴踢了?不应该去攸府吗?去攸府找攸家人沟通一下,收攸梦回去,不然攸梦今晚又要流浪街头,又冷又饿又没东西吃,谁可怜她。”
何逸钧一时语塞,陷些栽头晕过去,沉默了一会儿道:“攸府可能回不去了,到楼上我们再告诉你原因。”
本来何逸钧还想说“问问郑爷收不收留攸梦”,可此时乔三巾已站在他的旁边,他不敢透露关于他的更多信息。
良霖又“啊”了一声,口张大得仿佛能容下一个苹果,下巴似乎准备要掉到地上。
四人登上情鸳楼。
攸梦渐渐不哭了,但脸上还残留些泪痕。
情鸳楼楼里的人颇多,声音比外面嘈杂。
乔三巾带他们去了第三层楼,挑了一间雅室,进去坐下。
雅室大约有二十多人,都是来用膳的,桌上满是玉盘珍馐。
雅室墙壁做得厚,隔音很好,外面杂音在雅室里非常不清晰,是个适合交谈的地方。
乔三巾跟何逸钧坐在一起,攸梦跟良霖坐在他们对面。
何逸钧把他们在马车那边和在攸府发生的一切概述一遍。
乔三巾道:“你家老爷从邺阳到伦安花费多少天?”
攸梦道:“被害第二天早上上车,第三天早晨到。”
乔三巾道:“时间对上了,配上这么冷的天,压尸斑还能压出一些未干涸的活血,如果是在住房时就被害,那么会多加一天半的时间,不可能还有活血。”
良霖道:“你是说死者不是在酒楼遇害的?”
乔三巾道:“对,不可能多加一天半的时间,所以我推断死者在车上遇害。”
何逸钧道:“攸梦,酒楼房门都是在里面锁的,令祖君被发现时房门是开着的?”
攸梦点了两下头。
何逸钧道:“我知道了,你家老爷绝对没有订那种酒,凶手走的是大门,你家老爷第二天醒来开门,就被门外的凶手泼了一身酒,昏迷过去,凶手假装老爷饮酒中毒身亡,让晕倒的老爷乘上马车,所以房门是开的,人是晕的。”
“至于车帷上的血迹,是车夫的,第二天晚上车夫被杀,凶手又上马车杀害你家老爷,之后凶手假扮车夫,连夜快马加鞭提前来到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