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疗养手续办妥,刘熠兴高采烈地赶往医院,亲自替阮岘收拾行李。
身体各项指标好转,阮岘每天只需要打一瓶点滴巩固疗效,护士挂好输液瓶,从窗口望见刘熠的身影,笑着同他打趣:“刘医生又拎着橘子看你来啦。”
橘子~~
阮岘眼巴巴的,先馋上了。
护士危言耸听:“橘子吃多了皮肤会变黄,小心变成小黄人!”
“……小黄人?”
刘熠进来时,阮岘正捧着护士姑娘的手机看动画电影,刘熠听到阮岘嘴里发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声音:
“哇~~”
“哈哈!!”
“叭叭叭?”
阮岘无法抵抗地赞美道:“可爱。”
什么视频能比砂糖橘的吸引力还大?刘熠有点儿吃味儿地凑过去,阮岘大方地把手机摆在两人视线中间。
刘熠专门开了个会员,把手机还给人家,让阮岘用他的接着看。
霍诤行来过阮岘病房两次,每次都很安静,阮岘一次在背诗,一次在睡觉,他以为这次也不例外,于是堪称轻柔地推开房门。
爽朗的笑声扑面而来,房间内气氛欢愉热烈。
只见两颗脑袋顶在一起,围着小小的手机屏幕接连发出丰富的感叹词,霍诤行立在门口欣赏片刻,发现是复杂到令他听不懂的语言。
阮岘过于白皙的皮肤因为兴奋和快乐红润微醺,哪怕隔得不算近,仍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因为波动的情绪轻颤,在细窄的鼻梁上落下柔和光影。
霍诤行出神地凝视面前的画面,直到刘熠略失分寸地偏过头对着阮岘的耳朵说话,才发出一声轻咳,表明自己的存在。
刘熠有些惊讶,“霍先生?不是说太忙就不过来了吗?”
霍诤行踏入房内,阮岘没再看手机,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霍诤行与他对视一眼,随即移开目光。
“暂时有空。”霍诤行随口回复,手掌落在阮岘头顶,只是轻轻一揉,阮岘的耳朵红了起来。
两人一站一坐,明明互相在意却不吭声,动画片营造出的纯洁气氛荡然无存,室内氛围一下子变了味儿。
刘熠不自在地把屁股从病床上挪开,“我找主治说一下转院的事。”
等他出去,霍诤行才坐到矮凳上,问:“刚才在看什么?”
阮岘这才想起被他随手扔进被窝的手机,拿出来,献宝似的递到霍诤行面前。
原来是动画电影。
霍诤行点开进度条,没有说话,举着手机,陪他继续看。
阮岘窝在枕头边,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拽着他的衣袖,倒是不认生。霍诤行举了会儿,感到不便,干脆倚靠到床头,阮岘也往上拱了拱,靠进他怀里。
他们两个享清闲,刘熠跑前跑后安排转院的事,忙活一通后,回来发现该收拾的东西仍旧散在各处,只能认命地继续忙活。
中途连偷瞟都不敢,就怕看到不该看的画面。
输完液,电影正好播到尾声,阮岘看到一半睡着了,霍诤行收起手机,轻轻蹭他的脸,等他困惑地睁开眼,低声说:“走了。”
正在收画具的刘熠忍不住竖起耳朵。
阮岘困唧唧地问:“去哪儿?”
霍诤行回答:“疗养院。”
阮岘哦了声,又问:“你去吗?”
霍诤行说:“陪你去。”
于是阮岘没有再问,听话地坐起身。
刘熠心想这孩子也太好骗了。
*
位于郊外的HC疗养院风景秀丽、空气清新,每位患者独门独院,白墙碧瓦;院落之间相隔不远,用花/径隔开,既保证患者隐私,又美化环境。
平阔的疗养院内只有最中间的治疗中心是三层楼,健身房、餐厅、图书馆等配套设施分散在治疗中心四周,散养的小鹿、孔雀、羊驼、兔子、松鼠等小动物随处可见。
车辆缓缓驶入院内,负责接待的医生和护士穿着米黄色的工服,笑容灿烂地迎接新的入住者。
原本乖乖听话的阮岘出尔反尔,不肯下车。
刘熠早料到会有这一场。他以家庭医生的身份接近阮岘,天然带有可信度,因此阮岘虽然第一次见他时有些冷淡,后面却没有过多抵触,霍诤行更是例外中的例外,虽然不清楚原因,但阮岘打心底里对他充满信任。
突然从住习惯的医院转移到完全陌生的疗养院,面前又站着一排完全陌生的工作人员,正常人都会不安,遑论本身就精神状况堪忧的阮岘。
僵持间,负责开车的陈哲低声说:“刘医生,劝劝啊,老板接下来还有行程,不能耽误太久。”
刘熠倒是想劝,有霍诤行在,阮岘根本对他视而不见,他几次想开口都被后座那两位莫名其妙的气氛尬住。
等在车外的护士非常有亲和力,蹲在敞开的车门边,擎着笑脸说:“小岘别怕,我们一起去喂兔子好不好?”
阮岘的病例已经提前交接,这里的医护人员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言行都尽量低龄化,试图尽快与他拉近距离。
可是阮岘不仅没有被对方的笑容和可爱的小兔子吸引,反而窘迫地扎在霍诤行的怀里不肯抬头。
刘熠努力同他解释:“小岘,这里是疗养院,外面的人是负责照顾你的医生和护士,他们都是霍先生的朋友,不会伤害你的。”
“对对对!”陈哲附和说,“阮先生您放心,老板给您签的最高价位的疗养协议,他们……”
“陈哲。”霍诤行冷冷地打断他,“刘医生,麻烦你和陈哲先下去,我单独和他谈谈。”
刘熠没有异议,与陈哲一起下车,没敢走远,就等在车外。
车内,霍诤行抬起阮岘闷得发红的脸,捋顺他额前的乱发,问:“为什么不想下车?”
阮岘垂眉顺目,颤抖的眼睫却泄露了内心的慌乱,“……害怕。”
“就不怕我?”霍诤行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阮岘不顾他的冷淡,堂而皇之地对他施以“暴力”,丝毫看不出害怕的情绪,这回怎么反倒害怕外面那群笑脸人了?
阮岘闷闷地说:“怕别人,不怕你。”
说完后更耍赖了,紧紧圈着霍诤行的脖子,脑袋搭在他肩膀上,跟那些闹起脾气来就不愿意上学的孩子似的。
霍诤行感觉自己被一只单手就可以制服的小动物绑架了,他有的是办法将阮岘从身上掀下去,但他没动,只是抬起手,逗弄似的捏了捏阮岘小巧柔软的耳垂,看到阮岘敏感得瑟缩,扯了扯嘴角。
“你很奇怪。”他低声说。阮岘听到了,偷偷看他。
霍诤行没再说话,阮岘也不问他是什么意思。外面的人都在着急,车里的人却在搂搂抱抱。
霍诤行从前多么抵触阮家人,如今也像是被打磨得没有原则了,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阮岘无缘由的亲近,甚至察觉出气氛安静到有几分安心。
似乎从那一晚收下阮岘给他的生日礼物开始,他就中了某种隐形的糖衣炮弹,阮岘剥离了他用以防守的盔甲,让他一直以来对于阮家人的警觉逐步失灵。
这令他感到不适,但又无可奈何。
眼看阮岘下一秒就要睡着,霍诤行只能狠心揉了揉他的侧脸,硬生生将人揉清醒。
他用手贴着阮岘脸颊的软肉,声音低不可闻,哄骗一样,“下车吧,疗养院很安全,我保证。”
阮岘不出声,霍诤行盯着他的脸看,发现他害怕得快哭了。故意看不到似的,霍诤行只说:“听话,我会经常来看你。”
“……真的吗?”阮岘忍着眼泪问。
“真的。”霍诤行回他。
轻飘飘的一则保证并不能安抚阮岘浓重的不安,但他无法继续质疑霍诤行,如果连霍诤行都不值得相信,他该怎么办呢。
虽然没有人明确告诉他,但阿桃不见了、医生护士忙着帮他转院、刘医生说疗养院很好……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父母,很可能不要他了。
不听话的孩子,真的会被丢掉。他不止一次领悟过这番道理。
霍诤行算是接收他这个麻烦的人了吗?阮岘得不出结论,但也害怕自己一味任性,会令人厌烦。
如果霍诤行也烦他,丢掉他……阮岘心跳得极快,一想到这种可能便感到慌乱和窒息。
除了听从安排,他其实别无选择。
几分钟后,阮岘下了车,等待许久的医护人员立刻围住他表示关切。周围的人都在热情地欢迎他,他却只将眼神黏在人群外的霍诤行身上。
陈哲附在霍诤行耳边说了什么,隔着不远的距离,霍诤行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上车离开了。
汽车离开的一瞬间,坚强了好几分钟的阮岘崩溃地抹起眼泪,哭也没有声音,他知道哭得声音大了烦人,妈妈说过的,没人喜欢爱哭的孩子。
可他忍不住。他太任性了,不跟妈妈回家,被妈妈丢了,现在霍诤行也走了,虽然霍诤行说会来看他,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疗养院看上去很好、很贵,他需要待在这里多久,难道和从前在家里一样,一直一直等着人来吗?
真的会有人为他来吗?他只是个小废物啊。
看他哭得天崩地裂,一旁的刘熠心酸归心酸,也知道霍诤行帮忙到这个地步已经实属不易,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过分要求。阮岘哭,他只能陪着,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接下来的治疗,必须靠阮岘自身的意志力撑过去。
分给阮岘的院落距离治疗中心最近,去哪里都方便。霍诤行花了大价钱,HC也有意讨好,为阮岘提供服务的人员和设备都是最高级别,刘熠想借此安慰阮岘,又觉得他未必能懂。
第一天主要适应环境,刘熠陪阮岘在院内逛了一圈,告诉他那是松鼠、那是孔雀,吃过午饭,又带他去锦鲤池边喂鱼。
阮岘哭过后始终闷闷不乐,盯着一处放空,脑子里只记得霍诤行说会经常来看他。
虽然每个病人都配有轮值护士日夜看护,刘熠还是选择睡在阮岘房间里的陪护床上,生怕他今天受刺激太大突然发病。
晚上临睡前,护士甜甜端来养气滋补的安神汤,安慰哭得双眼红肿的新患者,“没关系的,我们都会陪着你。”
阮岘没有回应,也不肯喝汤,躺在床上,每隔几秒便机械地眨一下眼睛。
甜甜无可奈何,将小黄人玩偶放到他枕边,弯下腰,轻声道了晚安。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阮岘看着天花板上充满童趣的星星灯,低声问刘熠:“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
刘熠沉默片刻,斟酌着回答:“他们只是太忙了。”
阮岘翻过身,面朝着他,用那双黑色的瞳仁盯住他,又问:“霍诤行,还会来吗?”
刘熠移开视线,不确定地说:“会吧。”
阮岘又翻过身,背对他,像是睡了。
刘熠松了口气,安心地躺回去。
郊外的夜似乎更黑沉,远处树林里的布谷鸟在黑夜里唱起歌,窗外的风卷动檐角的风铃。
松散舒适的环境里,刘熠轻易便睡了过去。
在外面客厅守夜的甜甜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卧室门前,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