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打开,大臣们鱼贯着出来。
徐芃敏赶忙擦干眼泪,踮起脚尖张望,是的,她还怀有最后一丝希望。
她是多么希望刚才的预感是错的。
可是看到景暄和将徐夫人的尸首运到宫外时,她只是怔忪地望着那白布。
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仿佛只要她不去触碰,她的母亲就还活着。
景暄和缓缓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却感觉到徐芃敏整个人似乎在战栗。
景暄和一路上都在流泪,可是出宫门前却擦了擦眼睛,不想徐芃敏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此时的午门有太多大臣,他们都用余光打量着徐芃敏,徐芃敏知道他们想看她笑话,可她偏偏就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谢谢你,景姐姐,我要带我母亲回去了。”她刚才哭累了,此时竟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心中像被捅出一个血窟窿,正流着鲜血。
如今汪常青并不在她的身边,受徐家案子的牵连,七天前,他被派到望春县公干,距离京城一百八十里路。那处盗贼横行,朝廷要他去收服贼寇,这件任务谁都不想干,于是大理寺的新任长官便将此事交到了他的身上。
其实徐芃敏是很担心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如今却被派去剿寇,那些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怪不得有人说,你顺遂时,身边全是好人,当你不幸时,身边全是落井下石的人。
不过,这个“全”字也有点极端,起码,景姐姐是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她很珍惜这个不离弃她的人。
“敏敏,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也要可以,徐家如今没落了,我只能靠自己。”徐芃敏的眼睛因为哭过,像被水洗过一般,眼神中透露出坚毅。
“景姐姐,怎么你脸色这么差。”她反倒开始关心起她来了。
“万大人遇刺了,他们说,他伤得很重。”景暄和眼中流露出悲伤,又透着一丝迷茫。
刚才那宦官说万灵安快不行了,还好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传消息,说他的命是保住了,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那你怎么不去看看他呢?”
景暄和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大批的官员已经去他的府中了,就连圣上也带着明贵妃亲自登临,那处现在应该没有我的位置,我去不到他的身边。”
多么可悲啊,她明明很担心他,却见不到他。
她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即使是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
景暄和将自己的白马借给徐芃敏,徐芃敏道了声谢,驾着马离开,白马后面拖着一个板车,上面放着她母亲的尸首。
百姓们纷纷让开道,似是不想沾上这晦气,徐芃敏却视若无睹,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家中而去。
她将指甲掐进肉里,努力地不去看路人异样的目光。
如今,她必须坚强起来。
她逼着自己扯开一抹笑,像一个骄傲的公主。
即使落魄了,她也永远是骄傲的徐家人。
景暄和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空荡荡的。
她有一个预感,通过这件事,徐芃敏会成长为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她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怎的便来到了万灵安的府邸前,果然如她所料,皇上与贵妃还在里面,外面是许许多多的大臣。
她站在石桥上,只觉得咫尺天涯。
一瞬间,她只觉得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她走不近他,他也走不近她。
可是她不想放弃,她想尽她所能地走近他,不想半途而弃。
“景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景暄和回头,只见庄炎正站在她身后,目光有些焦虑。
“万渊到底怎么了?”景暄和看到他仿佛看到了亲人,“今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怪那个人,要不是他,万大人也不会成如今的样子。”庄炎双手握成了拳头。
“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庄炎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早上发生的事情。
几个时辰前。
天已快亮,万灵安起身,在上朝前,他必要读一个时辰的书。
不知怎的,今天翻到的一面是《左传》的《郑伯克段于鄢》,讲的是兄弟相残的故事。
书斋的门却被敲了敲,原来是庄炎,他拿着一封信,面容犹疑。
“万大人,刚刚门柱上突然被钉着一封信,竟是那人派人送来的。”
万灵安一愣,放下书,“你说的那人,是他吗?”
“正是,只是黎正这个时候给您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万灵安接过信,手指却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约我现在去清心茶楼一见。”
“现在?可还有几个时辰便要上朝了。”
万灵安望了一眼窗外的天光,道:“时间还早,若他约我,我必赴约。”
……
“你是说,是黎正约的万渊,你确定吗?”
“万大人认识他的字迹,应该不会出错。”
“也不排除是有人刻意模仿他的笔迹,万渊位高权重,想要他性命的何止一二?我总觉得,黎正不会这么蠢,直接和万渊刀剑相向。”
庄炎沉思了一下,又有些焦急地说:“今早是我的弟弟庄阳护送的万大人,他也受了重伤。”
“他还好吗?”
“与万大人一样,没有性命之忧。”
“那就好,可是,怎会如此?”景暄和深吸一口气,“万渊与庄阳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他的护卫也是千里挑一的,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竟将他们算计得如此狼狈?”
庄炎说:“有一百姓恰巧路过,躲在了杂物堆中才逃过一劫,他说,一共有五十人左右,都是武艺超群之人,万大人之前为了救您伤了元气,那些人正是看准这个时机,才出手的。”
“会是魏福忠做的吗?”景暄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人一向心狠手辣,黎正如今又在他手下做事,难道是他逼迫黎正写下那信的?”
越想越觉得可能。
庄炎愤恨道:“黎正早就不是之前那个黎正了,如今留着他,就是个祸害,景大人,他如今就住在城南的一座别院里,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要不要带人偷偷潜入进去,解决那个祸害?”
“切勿莽撞行事,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黎正对万渊有不一样的意义,否则他也不会冒着风险也要去见他了。”景暄和拦住了庄炎,“如今万府人多眼杂,我想去见他一面,又不能被人发现。”
“可是万大人如今还在昏迷,就算你去见了,也和他说不了话。”庄炎犹疑道。
“可是……我还是想见他,我真的……很担心他。”
庄炎看向了她的眼眸,点头说:“今夜子时,相信探病的人都散了,到时候你乔装改扮成府里的小厮,我让管家带你进去。”
“好!”
只是,他们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下呢?
景暄和不禁有些悲观。
可是,当初她也认为,女子之身不能大白于天下,也许会一辈子都隐藏女子的身份,可现在不也是成为女锦衣卫了吗?
关关难过关关过。
不能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失去希望。
她收起悲观的情绪,昂首向前而去。
***
子时。
景暄和一身小厮的打扮,低着头,随着管家进入了万府。
不同于白天的热闹,晚上的万府有些冷清,只有大片的海棠花仍开在院中,管家说,万大人为了让这些海棠花四季常开,将温泉水引入了地底,这些花被温泉灌溉着,才能继续盛开。
推开房门,他静静地躺在榻上,月光洒在了他的身上,显得脸色苍白。
管家说:“景大人,我就不打扰了,只是万府马上就要落锁,还请长话短说。”
景暄和谢过管家,坐在了万灵安的床榻上。
万籁俱寂,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她将手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又摸了摸他的手。
他的脸很冷,手也很冷。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摩挲了一下,想给他点热量,可那手还是那么冷,好像怎么都捂不热一般。
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打在了他的身上。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徐夫人死了,我眼睁睁地看到她在金銮殿上自戕,却无能为力,我是不是……是不是很没用……”
她知道如果他醒着,一定会安慰她,可是如今他只是闭着眼睛,不发一语。
“他们都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醒来,我好害怕,我真的很怕……可是,你是万渊啊,怎么可能会一辈子睡在这里呢?”她亲了亲他的手背,“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呢,你怎么能就这样放下不管了?”
她突然开始和他置起气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气些什么。
也许她是疯了,才会和一个正在昏迷的人置气。
“庄炎说,他要去杀了黎正,却被我制止了,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我在想,如果你醒过来了,听到黎正被杀的消息一定会伤心,我不想让你伤心,所以制止了他,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她喃喃道,即使万灵安听不见,她也想说,此时的她,只是缺一个倾诉的窗口,她觉得自己的心沉甸甸的,必须通过倾诉才能发泄出来。
她不能和徐芃敏倾诉自己的害怕,因为敏敏自己就已经很难了,她不能再让她担忧了。
她也不能跟阿呆说,那个傻小子,说了他也不懂。
那么,只能和他说了。
房门被敲了敲,管家低声说,景大人,时候不早了。
她应了一声,匆匆地离开了他身边。
在关门的时候,深深地往里面望了一眼。
在出万府的门时,远远地就看到阿呆立在那石桥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