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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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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时辰前,盐江城,康家酒馆。

连皮皮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拨弄算盘,见掌柜的在给那位有钱的外乡女客上酒,便偷偷给账目上抹起了零,打算揣进自己荷包里。

反正这位女客大气,康老头这两天赚得盆满钵满,应该不会在乎她这点儿。

文襄闭目坐在桌前,好似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康掌柜落座在了她对面。

“尝尝吧,三年的好酒,如果不是熟人来了,我可是要留给那皮丫头出嫁用的。这二十几年,盐江城已经没有诡异横行了,什么风把你们灭玄司又吹来了?”

文襄接过那酒,却没有喝,抬眼问道:“我已不在灭玄司供职,如今只是一介为长嬴王守陵的陵卫。倒是康将军,当年随帝姬一道出征大漠,誓要剿灭血祀生祠,如今巫嗣势力已颓,怎么不回中原?”

听到这“将军”的称呼,康掌柜眼里划过一丝锐利之色,很快又化作笑意。

“都是上年纪的老头儿了,拿不动弓,也驾不了战马,在这小城养老挺好。”

“您言重了,若不是您当年随镇国帝姬将巫嗣截杀于大漠,这边防千里,怕是难以抵挡巫嗣之污秽。只要您回去……”

康掌柜嘬了一口手里的葫芦,笑道:“回不去了……小文襄,你应该清楚,大漠行军,哪有逃得过诅泉的。我如今……呵呵,已经算是半个巫嗣了,难道你让我回到大夏,在昔日的战友同僚面前沦为永食人形吗?给我这老家伙留点儿体面吧。”

文襄深吸一口气,双手持着酒杯郑重一敬,一饮而尽,而后道:“那下官就不再赘言了,您当年出征之前,应该听说过长嬴王留旨废立的事。”

“听说过,史上长嬴王一旦认定大夏君王昏聩,便即行废立。我随帝姬出征,也知道凯旋之日,便是帝姬称帝之时,可惜……”

可惜镇国帝姬全军覆没,没能回到大夏,昏聩的老皇帝就这么继续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年。

“所以,你为什么不在长嬴王陵静候其苏醒,而是来到大漠?”

“这正是我要说的。三个月前,灭玄司借调长嬴陵卫赴京平息诡异,而巫嗣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雇佣当今天字第一号的杀手百里悲声趁机潜入王陵,盗走了王的锁魂匣。”

康掌柜的瞳孔缩了一下,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此事还有谁知道?”

“我怀疑当时调虎离山的灭玄司出了内奸,尚未报知禹阳。只通知了证圣学宫,您知道,证圣学宫的翰翁门生虽然看我们长赢王陵不痛快,但同样也视巫嗣为眼中钉。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两方便以重谈盐江城粮道为借口,深入大漠追杀百里悲声。”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康掌柜沉吟着道:

“看来,巫嗣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

“没错。”文襄捏碎了酒杯,寒声道,“大巫已陨,而推翻大巫的长嬴王,就是当今世上披着人壳的大巫!”

……

虚陵地宫。

“温槐序……温槐序!”

随着祈寒酥叫出这个名字,地宫内的寒气一下子浓烈起来,一条条冰凌从天顶上降下,漆黑的漠蚕蛾群全数被冻死。

而冰雕上也发出了一丝丝开裂的声响,迷雾之后的面容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见此情形,唤婴姥姥焦急万分地从满是冰凌的诅泉中靠近,凄厉地哀求着。

“切莫听此人牲妖言,您的尊名是、尊名是……”

说出这个名讳似乎讳让她付出极大的代价,此时此刻如同咬碎了牙一般,大量的鲜血从羊头面具的孔洞中渗出,她那少女般光洁的皮肤也迅速老化,声音也如老人一般,竭力嘶吼出那个名号——

“大巫弥天!您是大巫弥天!千年之前,您诅咒长嬴王,终有一日会取代他重回大地!”

她话音一落,地宫内冰凌化血,四面八方的通道处,传来古老的巫歌。

“浑沦焦土众生苦,大巫垂怜降福祜……”

这催眠似的声线有年轻的,也有老人的,似乎在这幽谧的地宫里存在了成百上千年。

就在这片刻间,祈寒酥感受到迷雾背后的目光陷入了一丝迷惘。

“弥天……温槐序……弥天……”

紧接着,祂放开了祈寒酥那染满鲜血的手,缓缓拉入雾中。

祈寒酥感到自己的指尖接触到一个冰凉而虚幻的表面,好似祂那模糊面目的脸颊一般,紧接着,她听见对方下了命令。

“写出来。”

“……”写什么?写名字?

“不写……则殁万人,证身。”

没等祈寒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唤婴姥姥便大喜过望,说出了让祈寒酥心头一寒的话。

“盐江城有人牲逾万,皆为大巫圣飨!”

祈寒酥的脑子轰鸣一声,她再傻也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

她的手指轻颤,第二次感到自己不识字的痛楚,可哪怕是不知道,她此刻也已是不能退缩了。

……不对,她写过温槐序的名字,至少,是其中一个字。

“嘶……好痛。”祈寒酥拼命地回想着,脑袋里却传来了熟悉的尖锐刺痛。

她自幼不能想太多事,因为想太多,就会头疼,拙于数术也是因为如此。如果是强迫自己去想,更是会几乎痛得昏过去。

“不行,不能晕……”

她重重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力图保持清醒,直到将那个唯一知道的字最后一笔勾勒完成。

但这看上去似乎无济于事,冰雕像并没有在等她,一朵朵白焰浮现在了其周围,这白焰的出现,让唤婴姥姥原本退缩了一下,但很快,她发现那白焰并没有烧伤她,这个情况,让她脸上的狂喜几近癫狂。

“祈骨之徒,苏醒吧!也让大夏尝尝什么叫犁庭扫穴!”

一时间,沙沙的隆动声中,原本被漠蚕蛾幻术遮掩的阴暗处,亮起了一双双密集的血色眼眸。

那是一具具皮包骨般的活尸,在这古朽的墓穴中,不知潜藏了数几岁月,此时此刻,经过诅泉的浸润,他们都缓缓爬上了地宫,姿态虔诚地靠近着。

他们都是……永食人形。

“浑沦焦土众生苦,大巫垂怜降福祜……千年的等待没有空负,吾之主,焚尽旧日桎梏,享用这纯洁的新躯吧!”

那冰白的火焰似乎没有寒暑一般,飘摇着飞到那些永食人形面前。

而这边,几近绝望的祈寒酥看着这一切,她见过永食人形的威力,只是没想到,在这大漠之下,潜藏着这么多……如果他们离开这地宫,那盐江城,镇痴寮,都要完了。

她面前的冰雕也在缓缓雾化,祈寒酥感到那拥着她后背、不让她挣脱的手臂逐渐冰消雪融,直至那熟悉的,戴在手指上的三枚骨戒印在她后心处,她终于是死心了。

淌着血的掌心还在剧痛,眼前的存在……不是枕仙儿,不是那个想哄她去中原的人。

她攥起拳头,试图砸断这冰雕尚未融化的部分,但砰砰数下后,这尊冰雕纹丝不动。

“温槐序,你骗我……”

祈寒酥人生中第一次从家人以外的人身上感到了委屈,说话不算话的人,她见得太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谁骗她都可以,但枕仙儿骗她……就是不行。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突然高高跃起,手中不知何时拿到了北叔带来的那口血色长刀,精准地从背后一刀刺来。

这丕变的一幕中,祈寒酥眼看着就要被一道对穿,却感到面前的“冰雕”动了。

他早有预料般将祈寒酥往旁边一推,兔起鹘落,一截血色的刃尖已经贯心而出。

下一刻,周围的永食人形朝那刺杀者扑去,但他们即将要撕碎他的瞬间,那飘摇不定的白焰陡然升起,只一瞬,空中便被烧成一片飞灰。

依旧蒙着眼的丛令霄落在诅泉里,抬首朝向了那冰雕。

一阵细碎的冰裂声中,祈寒酥感到自己被轻轻放下,那熟悉的、有点讨人厌的声音从迷雾后面传来,慢慢地,飘散的白雾一角,露出了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眸,眼下的脸颊上还血书着一个“槐”字。

“我不在的时候,你学得倒是挺快。”

言罢,温槐序又看向周围,此时的绝望之意,转移到了唤婴姥姥脸上。

“都到齐了,这很好。顺便纠正一下,这才叫‘摧身碎首,犁庭扫穴’。”

白焰爆燃而起,那些无以数计的永食人形试图藏回诅泉,但只是被轻轻扫过,就彻底灰飞烟灭!

而目睹这一切的唤婴姥姥彻底疯了,她竟没有逃跑,凝视着自己逐渐被白焰包围,凄厉地诅咒着——

“你这卑鄙的篡逆者,大巫的长生烛让你长生不死,但你也永远摆脱不了巫!我们会无数次重来,直至雪覆长漠,神朝再临,我们将……”

她的话没有说完,也湮灭在了白焰里。

站在地上的祈寒酥呆立了许久,她看向温槐序,陡然暴怒。

“枕仙儿,你这个——”

然而她的话也没有说完,因为那洞穿了温槐序心口的血色长刃如同刺入了一尊名贵的瓷器一样,此时这瓷器收回了飞散的白焰,整个虚陵地宫开始崩毁下陷。

要塌了。

地动山摇间,祈寒酥一阵惶急,眼见得乱石坠落,却见温槐序轻轻一抬手,一时间,一层坚冰从地下沿着蔓延而上,形成了一个冰造的穹顶,生生止住坍塌之势。

那口血色的长刀也滚落在了祈寒酥脚边,温槐序缓缓抽出步下那冰雕原本在的石台,余光扫视了一下被乱石砸晕的丛令霄,随后转向祈寒酥。

“把刀捡起来,往这边走。”

祈寒酥一手拽气丛令霄,一手拿着那把刀,却是来到一处墙壁前。

“这儿有机关?”

“没有。”

顶上的冰层一片咯吱咯吱的不支声,祈寒酥急了。

“你不是说有盗洞可以通向外面吗?你骗我。”

“没骗你。”温槐序把手贴在墙壁上,“我说话算话,没有路,现挖一个就是了。”

……

“你不会骗我们吧,文襄大人。”

“哪有,我们长赢王陵的都是老实人,从来不骗人。”

文襄带着秦教头等人来到巨岩的裂缝间,不断往缝隙里灌水。

他们带来的可都是淡水,眼瞧着已经下去一半,盐江城的人马上就不干了。

不过很快,又有一支人马前来汇合,这一行足有三四十人,押着数十匹骆驼的大车,远远瞧见他们,便惊喜着加快速度赶来。

颠簸间,他们带的东西撒出来少许,盐江城众人一看眼睛就亮了。

“粮食!”

尤其是秦教头,趁文襄和他们说话时,捡起来连壳一磕,饱满的米香让他长舒一口气。

“这几年吃的都是边关一带的粗粮,好久没尝过我老家那边的大米了……”

他目露追念之色,直到手下惊叫起来,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因为他看见那些本就干渴的朝廷人马此时却一脸亢奋地将宝贵的淡水往岩石缝隙里灌着。

“你们在干什么?!造孽啊!”

不等他上前阻止,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岩壁缝隙里居然长出了一簇簇冰晶来,而且随着这冰晶缓慢生长,这在大漠里矗立了成百上千年的巨岩竟被生生撑开了一条巨大的裂隙。

众人连忙退避,但唯有朝廷来的人马看见这一幕,丝毫没有动,一个个神色激动地等候着。

不一会儿,裂隙中,传来一串脚步声。

紧接着,当一个人影模糊地出现在了缝隙处时,那些朝廷的人马忽然齐齐下跪。

秦教头等人呆住了,只见缝隙里,祈寒酥背上背着个人,从幽暗处兴冲冲地跑出来。

“枕仙儿,咱们出来了……”

她言未尽,便诧异地看见面前跪了乌压压的一排朝廷人马。

“拜见——”

“咳咳。”文襄突然咳嗽了一下,“拜见五殿下。”

众人连忙改口:“拜见五殿下!”

祈寒酥惊骇地退了几步,身后跟着的枕仙儿就将手按在了她肩头。

“别怕。”温槐序安抚似的说了一声,走到了月光之下,对众人道,“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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