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觉春草梦,梧叶已秋声。八月初十,院试放榜,赵惟明正榜无名,只得了个副榜第九。
亲眼确认名次的那一刻,四周喧嚣好似立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置身牢笼。
他看见旁边高泽方等一应中榜者或矜贵颔首,或相拥亲友,或高声欢呼;
更看见懵懂稚童大声质问仆从是否漏看自己名字;看见少年人意气全无,呆愣当场;看见而立之人驼着背,携子离开;看见两鬓星星的老者如他这般,旁观他人的悲喜,对视时眼里却是自己的苦涩;
这个世界突然变成一场默剧,声音不通过耳朵传播,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
好奇怪,赵惟明想,怎么之前两次放榜时,似乎没有看见过一个失意人。如今怎得,红是红,白是白,得意的刺眼,失意的更刺眼。
少年易老学难成,在没意识到“学难成”之前,少年好似不会老去。如今倒也谈不上老去,只是一瞬间共情了多少人的一生。
突然有些羡慕尹弟了,至少他还能坦然说出那句恭贺。
赵惟明见旁边高泽方等人正目带关怀地看着自己,摆了摆手说没事,只是想先回去静静,甚至还约好了后日跟大家一同相聚的时辰,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高泽方哪里见过他这样,虽然忧心却忙得无可奈何,眼见王福安跟上去照看赵惟明了,便也只得将目光收回。过了院试,有了秀才功名可不是一件小事,往远了说可以免徭役,见父母官不跪;往近了说学政相邀庠生们今夜欢饮,只能将赵惟明交给他人照料。
赵惟明脱离了那个环境后胸口的酸胀也好了不少,只是情绪仍旧低落,潜意识里循着人迹罕至的地方过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出了城门,来到城外一处凉亭,四周停留着几辆驴车,一看就是等着拉客的。
待他走进,车夫便不停吆喝着“郎君,可是要去”黄庄?”“郎君,去斜阳湖吗?”“郎君,回胥家镇吗?上车就能走,只要六文!”
赵惟明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句“斜阳湖”。
秋色雁声愁几许,都在斜阳。这地可真是应景得很。
于是对着那名要去斜阳湖的车夫点点头。本想一人独去的,可王福安说什么也要跟着他。赵惟明无法,也体谅这五个月来王福安照顾他吃住着实辛苦,今日不若便一同游湖再找个地方品尝美食。
只消一炷香时间便到了斜阳湖,路上车夫竭力推荐斜阳湖游船项目,说是能看到安庆府特有的红斑长尾鸟,还给这鸟安了个毕方座下护法大妖的名号。
赵惟明听他口若悬河越扯越玄乎,心知这人不仅要收他这份车马费,怕是斜阳湖船夫也早早给他备好了辛苦钱。
不过此时的他无心计较那些,左右不过多使十几二十文,只要景色宜人,今日被坑便被坑罢。
好在这车夫虽嘴上不着调,拉着他们找的船夫倒是个不错的。一人十文便能游湖半日,加些铜钱还能等到太阳落山看红斑鸟成群捕鱼奇观。
赵惟明给了船家三十文,带着王福安两人包了个小船。王福安心疼钱,自身也是撑船的一把好手,赵惟明也是对撑船一点就会,二人便自个儿撑着船游湖了。
他俩轮换着撑船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倒是一个下午下来比之前半年都显得亲近。
落日余晖甚没,霞光散落,湖水粼粼。等赵惟明静静欣赏完这美景,船舱内王福安却不知何时悄然睡去。
赵惟明笑笑,也将竹竿撤回来,仍任小船就这样飘在斜阳湖深处,准备等王福安再睡会儿便回岸上。
没成想他自个儿也迷迷糊糊起来,眼睛快合上时,看见一艘约莫长二十余尺,宽九尺的游船正朝着这边驶来。
船上挂着几个灰黄灯笼,上面似乎写着个“云”字。靠近些便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仆妇。
这类游船普通人可用不起,虽然赵惟明不知这“云”字代表哪家。但大乾能用家徽的至少是官宦人家。
何况这船上女仆众多,大概是有女眷在此。
赵惟明心绪几转,正欲撑船避开。
忽然听得一声扑通,那船上原来闲散的众人突然慌张起来,人头攒动不一会儿,又听得几声落水的声音。
赵惟明本来已经驶出十来尺,却好一会儿没听见有人组织救援。心下一急便停在不远处。
直到他们将那着月白色长衫的落水者捞上来,赵惟明才放下心来。
不过他倒是高看了这群服务素质不高的仆人。
她们倒是把人捞了上来,却让人躺在甲板上,也不进行施救,只将那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吵个不停。
最后好像还有位淡青色衣衫的女使指挥着把人往船舱里抬。
赵惟明实在是看不下去,总不能由着这群人这样毁掉一条命。他极速划着船向前,琢磨着用他们应当能听见的音量喊住他们:“前面的船家!我知如何救落水的小郎君!”
他不知那落水的瘦小身影是男是女,但要救那人,他就必须得认为这是位小郎君。
这船上的“云”家人之前慌里慌张没在意赵惟明那一艘小船,这会儿见他快速驶来皆朝他看去。
一位淡黄色衣衫的女使顿时脸色大变:“哪里来的船家好生不懂规矩!速速退去!不然我叫人……”
“素笺,不可!”原先那位指挥抬人的女使站出来制止了她。
眼见过来这人身着书生常穿的澜衫,眉目清正,年岁也不大,看着不像是什么村夫或登徒子。眼下她们确实对小姐的情况束手无策,凝墨决定赌一把,看看他怎么说。
“这位书生!”凝墨也不敢大声说话:“我家小郎君呛了水,不知……”
“事急从权,还劳烦姑娘附耳过来,我仔细说与你听。”赵惟明半吊子划船技术让他这二十余尺划得够呛。也不想多废话,当即就要跟这位女使讲如何救人。
凝墨将信将疑,却还是老实倾身向前,赵惟明说的语速飞快,凝墨听着,发白的脸上突然红霞满天。
“姑娘,你听清了吗?是否还要再说一次?姑娘!救人要紧,信我!”赵惟明急得很。
凝墨觉得这书生说的简直匪夷所思,她如何能对小姐那样……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朝眼前人点点头,又示意他撑船避开。
赵惟明也懂她意思,见她明白过后也将船推开了。
凝墨立即命令众人散开,背对主子站立,她和素笺二人按照赵惟明说的方法开展急救。
不过多时,她摸着自家主子脖子侧面有明显跳动了,这才松了口气。再过一会儿自家主子也咳了几下隐约有要苏醒的痕迹。
凝墨大喜过望,这下才指挥人小心地将主子抬进船舱内。赵惟明见船上动静,心知人应当是没大事了。又见那青衣女使朝自己福了一礼面带感激,更是放下心来,快速撑船离去了。
待走远,赵惟明才来得及看里面王福安的情况。王福安自然被那大船上动静吵醒了,但一醒过来就听着女子七嘴八舌的声音,踌躇着不敢出船舱。
“刚刚有位小郎君落了水,我过去看了看,现在应当没事儿了”赵惟明朝他解释。
王福安闻言,觉得既然得救了也没啥可追问的,便拿过竹竿接替赵惟明撑船。
其实应当是位小娘子,而非小郎君。赵惟明叹息。
周围全是女仆,那落水之人痩削的身材苍白的皮肤,再加上先前那位女使对他靠近便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不难猜出她性别。
只是这样一位贵族女眷,徬晚时分独自游船至深处,身边竟无长辈看护。
再一想到这类人家出行讲究个精致繁琐,连灯笼都得色泽雅致。挂灰黄灯笼怕是家中正处孝期,那小娘子和女使穿的衣裳都证明了这一点。
船上那么多仆妇,还偏偏能让她落了水,赵惟明不知其中缘由,但这些线索串起来,那位小娘子应该是位可怜人。
赵惟明叹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呐,也当做了回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