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听人说过，喜欢一个人久了，慢慢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所谓夫妻相。他当时觉得这人不过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为的是在酒桌上多喝一杯美酒，在温柔乡里多哄一个美人，但现却又由不得他不信这个道理。

小凤和花满楼正在去万梅山庄的路上，今天是中秋佳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也是白云城主的祭日。

每年的中秋节这一天，他都要赶去万梅山庄找西门吹雪，同他一起喝酒赏月，今年也不例外。今年他还特意把花满楼从花家几个哥哥眼皮子底下偷出来作伴，因为这些年西门吹雪喝的酒越来越多，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不等月至中天就要扫兴，非要离席去睡觉。

陆小凤一边赶车，一边喝酒，一边还要同花满楼闲扯，“你有没有发现，西门吹雪这些年变得越来越懒了。他现在简直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以前他总还愿意偶尔出门去杀人，江湖上总还能有他的消息。如今已经是八月十五，自去年八月十五到现在，整整365天，他竟然没有踏出过万梅山庄半步，上个月就连司空摘星都来问我，江湖传言说西门吹雪看破红尘，皈依佛门，从此不再开杀戒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西门吹雪皈依佛门的消息自然是假的，去年中秋节前万梅庄主还专门出了一趟远门，守在白云城外，一人一剑诛杀了一伙近百人的南洋倭寇。他就守在白云城高高的城墙外，守着这一城的子民，倭寇的血染红了汉白玉的城门，也浸透了他白色的袍子，他却不肯再踏进白云城一步。

花满楼笑着摇头，他向来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并不十分赞同西门吹雪的暴力美学，但还是很尊重别人的选择，“西门吹雪本来也不是一个喜欢闯荡江湖的人。再说，已经过去很多年，人总是会变的，有些男人到了年纪就会想要娶妻生子，恐怕就算是西门吹雪也难以免俗。”

陆小凤苦笑的摇头，他不相信西门吹雪会是这样的人，就连花满楼也并不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但他们又都希望这个答案是真的，希望西门吹雪能够重新娶妻生子，能够重新爱上另一个人。

圆月之夜，紫禁之巅，十年前的今天，叶孤城败在西门吹雪剑下，那柄剑却像是送进了西门吹雪的胸膛里。白云城主已经离世有十年，西门吹雪的人虽还活着，但他的心却像是同叶孤城一起葬在了十年前的那个月夜里。

马车在大道上跑的飞快，敲打出一串清脆的蹄声，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屏气凝神的开始回忆起这些年万梅庄主身上发生的变化。

早些年的时候，西门吹雪出门还总是骑马。万梅山庄里养着许多西域血统的汗血宝马，这种马匹通常只喝参了烧刀子的凉水，只□□细的燕麦，每一匹都被养的身高体壮，尤其适合长途奔袭。

但近些年来，西门吹雪似乎很少骑马，他出门的时候开始坐马车，这些价值千金的宝马就只能够被套上车辕用来拉车。

以前西门吹雪出门之前焚香沐浴，打坐斋戒，出门的时候就只带着一匹马，一叠银票，吃最简单的素菜白饭，喝最寡淡的凉水清茶。

但近些年，西门吹雪出门的阵仗却变的很大。他每一次出门杀人的时候，竟然都要带着自己的管家和侍女，都要人提前打点好一路的饭馆和客栈。

西门吹雪就像是完完全全的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骄奢淫逸，四体不勤，能够坐着就绝不站着，能够坐车就懒得走路的人。

陆小凤的脸色越来越诡异，他撵着胡子的手指也越来越用力，终于紧紧的皱着眉头，忍不住又开口去问花满楼，“你有没有觉得，近些年来，西门吹雪变得越来越像那个人？”

花满楼沉默的点了点头，陆小凤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但他已经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也已经想起了这个人。

他们赶到万梅山庄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万梅山庄的大门紧闭着，只有管家在侧门守候，等着两人的到来。西门吹雪有天黑以后就不再见客的规律，但近几年，除了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就算是白天的时候，他也不愿意接待客人。3

陆小凤一面掸着衣角的尘土，一面拉着花满楼大步往里走，他同管家说话的声音也很大，带着一点刻意又夸张的愉快，“西门吹雪现在在哪里？我们说好的不醉不归，他该不会是输不起，像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天一黑就要跑去睡觉了吧？”

西门吹雪并不在床上，他甚至不在万梅山庄里。

这天清晨有人送来一盏花灯，花灯上还附着一张花笺，上面用竹青的墨水抄了一句顾夐的诉衷肠: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所以西门吹雪的人现在已经就在青衣楼。昔日的天下第一楼早已破败，夜风拂过残垣败壁，呜咽的风声像是在凄冷的月色里讲述往日的故事。西门吹雪提着花灯，推开门一路走去，然后看到了远处的一点灯火，和一个人。那人是叶孤城，他的手里也提着一盏灯，正从青衣楼里缓步走出来。

很多年前，他们曾一起走进这座小楼里。他曾答应这个人的邀约，答应日后同他一起吃饭，要同他比试谁的剑更快。那一回，叶孤城伤的太重，险些丢了性命，那日他就在心里许诺，日后绝不肯再怀疑他，绝不肯再伤他分毫。但，叶孤城终究还是撒了谎，终于还是死在了他的剑下，终究是离开了这一方天地？

现在，他们又都回到这座小楼里。小楼里没有别人，却有人在弹琴，琴瑟和鸣，奏的竟是一曲凤求凰，盈盈绕绕的随风飘散在月色里。

西门吹雪看着眼前的男人，开口问叶孤城，“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

叶孤城也看着对面的男人，开口问西门吹雪，“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

他们同时开口，说出同样的话。

叶孤城没有再说话，他的唇微微抿着，带出一点淡漠矜持的笑意。

这样的笑意就映在西门吹雪的眼睛里，他的声音里就染上了这样的笑意，他说，“我并不后悔，我求之不得。”

“你现在已经明白我的心意，会不会后悔曾经同我结交，还愿不愿意再替我挂一次祈愿牌——”

这个回答，西门吹雪已经等了十年。十年前他还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他想明白的时候，提问的人却已经不在。

好在，他等了十年，终究是等到了这个提问的人。